第四章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 第七節

成功「哦」了一聲,兩口解決了剩下的黃瓜:「那你就假裝它現在已經很大了,反正命運是一樣的。」

「不一樣的。」單惟一較真地把眼瞪得溜圓:「我試種了幾次才成功,我要記錄它長大的過程,拍下照片,發到我的微博上。」

成功用一種嶄新的目光打量單惟一:「你原來還是個微博控。」

單惟一小小的耳朵通紅通紅,小臉上難得地閃爍著自信的光輝:「我還不太會玩。」

「你喜歡農藝?」成功緩緩地把視線挪向小番茄,看上去也不錯的樣子。

單惟一彷彿遇到了知音,激動得講話都發抖了:「嗯,我最愛看央視七套的農藝節目,裡面有講果樹的栽培、蔬菜的種植……夏天的時候,葡萄累累地掛著,隔著屏幕,都能聞到那種甜香。蘋果成熟時,一顆顆,紅彤彤的,我情不自禁地會咽口水,還有草莓、梨、山楂,漫山遍野,看過去,真的好美,讓人想畫畫、想唱歌……」

砰!廚房裡突地傳來一聲巨響。

成功看看單惟一,單惟一捂著嘴巴,一臉驚懼。

下一秒,成功就往廚房跑。微波爐的門開著,從裡到外,蛋殼,蛋液,爆得到處都是。

「你在微波爐里煮雞蛋?」成功問。

「我想……單吃粥沒營養,就煮了雞蛋。本來想煎的,但……我不能冷落你太久,圖省事,就……」

「你簡直是無藥可救。」成功暴跳如雷,揮著手臂高聲咆哮。蛋殼受熱就會膨脹、爆炸,這是件非常危險的事。這麼簡單的常識,白痴都懂的。

單惟一扶著門框,面如死灰:「我病得已經這麼嚴重了?」

「是的,病入膏肓,神仙都無回天之術。」成功咬牙切齒。

單惟一定定地看著他,然後,眼皮堅強地眨了幾眨,整個人一軟,暈倒在地上。

這個早晨註定是混亂的,所以時光流動得有點緩慢。

他們又回到了急診室。

成功沮喪地看看角落裡一臉灰白的單惟一,坐姿筆直,雙膝併攏,緊繃的表情下面隱藏著強撐的堅強。她應該能察覺到他的注視,但她不回應。在她那本不太厚、辭彙也不豐富的人生字典里,他該列入「壞人」這類。

「你缺德不缺德呀,人家一個慢性胃炎硬被你說成胃癌,瞧,嚇成那樣。」忙碌了一夜的急診醫生遞上兩個葯袋,難得抓到成功的尾巴,趁機揶揄一把。

成功恨恨地咬牙:「別質疑我的水準,我可什麼都沒說。」

「呃,那成理事是做了一次雷鋒?哈,說個笑話給你聽,有一女人上廁所,蹲下後發現沒手紙了,正著急時,從擋板的下面塞過來兩張紙。她一慌,問道:誰。對面一男人回道:雷鋒!」

「去,去,你多久沒刷牙了,這麼臭!」成功給了急診醫生一拳,樂了。

急診醫生收拾收拾下班回家,成功領著單惟一出來。他讓她照著葯袋上的說明吃藥,不能多吃也不能漏吃。然後,她朝大門方向走去,他去停車場。兩人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當成功把車開出來,出大門時,發覺單惟一倚著路邊的一棵大樹,頭仰著,眼緊閉。早晨的陽光零落地從樹梢間照下來,她的臉一半兒明一半兒暗。她彷彿在深吸早晨清潔的空氣,又彷彿在感慨自己絕境逢生。

這時,成功應該腳下油門一踩,車「嗖」地一下從她面前駛過。但是,那腳像不聽使喚了。成功握著方向盤的雙手緊了松,鬆了緊,最後,關了引擎,推門下車。從道德上講,他欠她幾句解釋。

於是,當單惟一睜開眼,面對的又是成功這張放大的俊容。她條件反射地抱住了樹。

她的眼角濕濕的,來不及躲藏的淚珠掛在睫毛上。

成功怔了下,瘋了,他居然有種莫名的罪惡感:「那個……我和你講,我並不是故意嚇你的,因為我的胃也不好,你講的癥狀我都清楚。我……是想等吃早飯時,好好地給你講解……」那種煩躁、無力的感覺又上來了,怎麼聽著都像詭辯:「就是這樣吧!這種胃藥呢,疼得不行的時候吃兩顆。但,是葯就三分毒,我不建議你吃藥,盡量調整飲食。胃病是慢性的,沒有良藥能徹底治癒,食療最佳。你吃飯不定時?」

單惟一鬆開樹榦,雙手背在身後,目光落在自己的腳尖上:「現在是空調的銷售旺季,售後服務部最忙,又是送貨,又是安裝、維修,單子多成了山,走路都要小跑……」

「那就把飯錢直接給省了?」和單惟一講話,成功不知覺就要撥高音量。

「我想好好地做一份工作,在一個地方待久一點。不耕耘哪有收穫。北京這麼熱,如果工作再失去,日子就更難熬了。」

「這種白痴樣的工作有什麼好珍惜的,到哪找不到。」吼完,成功立刻就後悔了,他佯裝咳了幾聲,把火氣處理成溫和:「男人才在外打拚,姑娘家還是離父母近點比較好,方便有個照顧。」

「哪份工作不辛苦呢,成醫生胃不好,不也在堅持上夜班。」

成功笑了,這個單惟一反將他一軍,心情奇特地好了,胃彷彿也不那麼疼了。冤家確實宜解不宜結。「是啊,是啊,都不容易。去書店買本養胃的食譜,有時間就照著做做。下次有病要來醫院檢查,上網是沒用的。不然,你不是病死的,是給自己嚇死的。」

「謝謝成醫生。」卸去心頭大石,單惟一不那麼驚慌失措、戰戰兢兢,小臉上露出這個年紀該有的燦爛笑意,如羞答答的迎春花徐徐綻放。

成功一路愉快地飛車回家。

成功自己在外有公寓,成老夫人嚷嚷著家裡太清靜,要求成功一周里有一兩天住在家裡。成老夫人在圖書館工作,現在是半退休狀態,以養花、練瑜伽來充實生活。原先,成功家和卓明在一個衚衕里。因為成夫人和成瑋都不喜歡四合院,成書記便把家搬到一幢哥特式的帶院子的別墅。別墅有點年紀,解放前,是一位德國的傳教士住,那人是園藝愛好者,花圃侍弄得很有特色,每個季節,都是不同的風景。文革時,這裡奇蹟般地一點都遭沒受到毀壞。這花圃讓歐燦很羨慕,不止一次向卓明念叨也想換個環境。卓明喜歡四合院,現在更有喜歡的理由。帆帆太小,屋裡屋外的,撒開小腿跑,要是有個樓梯,多危險。這一說,歐燦以後就沒再提過這話。她是聰明人,懂得適可而止。

家裡有客人,還是貴客。只有貴客,成夫人才會熱情地領著參觀她的花圃,並作詳細的講解。

「這是劉阿姨,這是她的女兒尚佳,在英國讀心理學碩士,回國休暑假。」木槿樹下,成夫人喊住了成功。

大太陽天,樹葉紋絲不動。成功眼前金星直冒,他勉強站了一會兒,禮貌地寒暄幾句,便進屋了。

「臉色平時不是這樣的,有個緊急手術,忙了一夜,太累了!」成夫人說道。

「嗯嗯,年紀是不小,但還是蠻帥的。佳佳,你覺得呢?」劉阿姨問。

成功甩掉腳上的皮鞋,擰了擰眉,噔噔上樓。洗了個澡,不想胃的事了,先睡覺。眼剛閉上,阿姨敲門,讓他休息下就下樓陪客人。

不過半小時,成夫人親自上來催了。「年輕人,一宿兩宿的不睡,有什麼大不了。」

成功是孝順孩子,從不讓成夫人為難,換了身家居裝就下樓了。表面上溫文爾雅、知書達禮,內心裡其實已是怒火熊熊。他成功什麼時候淪落成換季產品、需要大促銷了?

坐在他對面的尚佳,談不上漂亮,也談不上丑,扔人群里一會兒半會淹沒不了,但也不會浮太久。如果硬要找優點,就是自我感覺還不錯。從進屋,尖下巴一直抬著,眼角吊著,看什麼都滿不在乎的樣。

「我還養了盆蘭花,在花房。」沒坐多久,成夫人找了個借口,拉著劉阿姨閃人。

成功失笑,他媽媽是韓劇看多了,把生活演繹成了戲劇。一隻手端茶杯,一隻手臂搭在沙發背上,雙腿疊起,用細節性很強的目光打量著尚佳。他到要看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有多強。

開始,尚佳挺沉得住氣,但不一會兒,先是耳朵紅了,然後是脖頸,再是整張臉,最後,手腳僵硬,尖下巴耷拉下來。「媽媽說是來看望一個朋友,我並不知她的用意。」

成功鼓勵地笑了笑,把果盤往尚佳面前推了推。狗屁心理學,原來也就這麼點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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