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第一節

航班延誤了整整一個小時。

成功第一個坐上擺渡車,二十分鐘後,在空姐恬美如水的眸光中,他面無表情地走進了頭等艙。他現在實在沒有心情表現出紳士的翩翩風度。

後天,上海有個生殖學方面的會議,他受邀出席。會議是明天報到,他提前一天,是想先去看看成瑋。成瑋調去上海工作後,就沒回過京,一直說忙,今天巴黎,明天米蘭的。成夫人不放心,整天嘮叨個沒完,他聽得耳朵都生了繭。

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寧檬也在上海出差。

成功和寧檬默契地定位兩人的關係是間接朋友。她是某隻豬的密友,他是卓紹華的哥們,自然,兩人也不算外人。先前,他謹守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對寧檬保持著距離。諸航出國後,有天,在酒吧遇到她,他發覺還怪想念她的,於是,就有了一個不算約會的約會。漸漸地,兩人見面的機會就多了。但也沒有特別的進展。兩人奉行禮尚往來,成功請寧檬一次,寧檬就請回一次。不過,成功帶寧檬去的都是北京城內的高檔餐廳,寧檬帶成功去的則是簡約場合——肯德基、必勝客、星巴克、永和豆漿等等。偶爾,朋友們聚會,他們也會帶上對方。兩人玩得很歡,玩得很有分寸。這樣的相處,真是沒什麼負擔。不需要承諾,不擔心明天。

寧檬過生日,成功帶寧檬去商場選禮物,寧檬拒絕,我倆又不是男女朋友,送什麼送呀!成功摸摸鼻子,笑了笑,他假裝沒聽出寧檬的弦外之音。晚上,兩人一起吃了西餐,開了車去郊外吹吹風,然後就送寧檬回家、道晚安。成功等到寧檬公寓的燈亮了,又盯著手機有半小時,確定沒有來電和簡訊,才開車離開。

這夜,成功睡得不太香。天亮後,他對著窗外發了會呆。誰說過,一個人如果會發獃,那說明他的心裡還有一塊純凈的地方。要是他有,是留給誰的呢?

「飛機為何還不起飛?」成功不耐煩地問空姐。時間又過去半小時。

空姐朝他身邊空著的座位看了眼,道歉道:「還有一位乘客剛剛安檢完畢。她也是……頭等艙的客人。」

成功朝後面看了看,冷笑道:「他倒是個幸運兒,遲到一個半小時,還能趕上飛機。」

空姐紅著臉:「真的很抱歉。請問,您要來點什麼?」

成功聳聳肩,閉上眼睛:「我想要飛機現在就起飛。」

道理上、經驗上,成功自認為對女人是非常了解的。諸航曾調侃他:你就是新世紀的香帥、流氓中的貴公子,友也女人,敵也女人,還靠女人吃飯。他氣得直喘,卻拿那隻豬沒辦法。

女人們出現在他面前,大部分的時候,是柔弱的,她們是病人,有求於他。有些則是嬌媚的,因為他的家境,刻意討好於他。他總是能一眼看穿她們的心,所以應付起來,從不費力。

寧檬的心長什麼樣,似乎藏得很好,他給激出了几絲興趣。人生,不就是一場歷險嗎?

「對不起,對……不起!」呼哧呼哧的氣息傳來。

成功懶洋洋地睜開眼睛,倏地一愣。他沒看見過一個人汗流得真像下雨一樣,密密的雨簾後,露出張怯生生的小臉,一雙戰戰兢兢的眸子直直地盯著他。身上的白襯衫汗濕地貼著皮膚,可以清晰地看到裡面的文胸是紫色的。她一手提著綉著卡通圖案的布制挎包,一手拎著套黑色西服。

這是要去奔喪?

「對不起,我是兩個小時前才接到出差的通知。經理說她有事,來不了上海的訂貨會,她把機票往我手裡一塞,讓我代替她。我一看時間,就急了,說我趕不上。我也沒有出席重要場合的正裝。經理說,她只負責交代工作,其他的事不歸她管。我查了去上海的火車票,三天後的都售完了。我向朋友借了套西服,抱著試試看的運氣來機場。如果錯過了航班,我就死定了。沒想到,飛機還在,我……謝謝大家一直在等我。」

很標準的九十度鞠躬禮,然後繼續可憐兮兮地看著成功。

成功緩慢地眨了下眼睛,指指她的後面:「這位小姐,你能別擋著乘務長的道嗎?」

女子回過頭,驚慌地瑟縮了下,又是一連串的道歉。

乘務長掩飾住眼中的厭煩,微笑地幫她把挎包和西服放上行李架:「小姐,請回到你的座位上,繫上安全帶,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

女子「哦」了一聲,忙坐下,扭頭看隔壁的成功。成功眉心打了個結,明白地表示沒有交談的慾望。

「我……沒坐過頭等艙,有什麼特別要注意的嗎?」女子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氣,還是問了下。

「閉上嘴巴!」

機身一陣強烈的震蕩,巨大的嗡鳴聲響起。女子當真緊緊地閉上了嘴巴。過了一小會兒,她驚慌地又看了過來:「飛機撞上什麼東西了嗎,是不是鴿子,會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成功頭向後仰去,今天,他也很幸運,遇到個活寶。「放心,它還在地上爬著呢!」

女子勉強擠出一絲笑:「真的嗎,那就好!我有恐高症,遇到緊急情況,就特別愛說話。以前,我坐過飛機的。有次,把我同學的胳膊都掐青了……」

「不要抓住我的手!」成功冰著臉。

女子羞愧地低下頭,收回手,緊緊地抓住椅背。

機身又是一陣劇烈的晃動,身子陡地一輕,心失了重。

飛機上天了。

成功看見女子嘴唇抖得厲害,她抬起頭,大口地喘著氣,臉色又緊張又蒼白。「一定是……海拔太高,腦子有點不聽使喚,我控制不了自己。」

「你數數好了!」成功沒好氣地說。

「好,先數幾?」

成功撫了撫頭髮,來安撫自己的情緒,不然,他擔心自己會咆哮。

「想數幾就數幾!」

「可是……我不記得我數到幾了。啊,飛機斜了,它在往下掉……」

成功瞪著頑強而又勇敢地伸過來死拽住自己手臂的那隻手,呼吸也不平穩了。

「我走的時候都沒給我爸媽打過電話,機票也是臨時改簽的,如果我死了……可能都沒人知道我是誰。我叫單惟一。單是多音字,用作姓時,它讀shan,不是簡單的單。我是江西南昌人,我家的名聲在當地不太好……啊!」

「小姐,請你安靜點!」成功甩了幾次,都沒甩掉那隻手,覺得自己也快控制不了了。

「我不是小姐,我是個打工妹。」單惟一強調道:「我在天津讀的大學,化工專業,同學說北京機會多,畢業後我就來了北京。不知道為什麼,屬於我的機會卻很少。我送過外賣,賣過房子,在肯德基做過清潔工,現在這份工作是半年前找到的。說是市場部的銷售助理,其實就是個打雜小妹,影印材料,倒茶買便當,接電話發傳真……經理她並不是有事去不了上海,我在洗手間不小心聽到她的電話,她和一個男人約了去大連度周末,那個男人不是她老公……」

「好了,可以鬆開你的手了。」成功打斷了她的喋喋不休。

飛機升到了理想高度,平穩飛行,舷窗外,藍天白雲,斜陽如畫。

單惟一茫然地張著嘴巴:「我們安全了?」

成功沉默地掰開她的五指,長長地舒了口氣。

兩位空姐推著餐車,開始派送飲料。

成功要了杯礦泉水,他沒怎麼說話,但他覺得特渴。單惟一遲疑了半天,要了一聽雪碧。

空姐拿著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中:「一聽?」

單惟一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拿眼偷偷看成功:「我……不喝別人喝過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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