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第一節

卓紹華把煙盒塞回抽屜,指尖觸摸到一絲冰涼,低頭一看,是個長方形的表盒。彈彈指尖的煙灰,把煙摁滅,信手把表盒拿了出來。

經過鬧市區,等綠燈時,又看到了那款月相表的廣告牌,記得諸航眼中那時閃閃爍爍的光。也許是心血來潮,下去就把那款表買來了。

店員一邊包裝,一邊微笑地問他是否是送給妻子的新年禮物?

是呀,他看上去肯定不會是戀愛的年紀,一板一眼的樣子,也絕對和「情人」這個詞沾不上邊,人家理所當然會這麼問。

他卻無法理直氣壯地回答。

諸航到底是他的誰?除卻法律上的關係,真沒有一個恰切的詞來修飾。

卓紹華無法理解佳汐這種荒唐而又匪夷所思的行為,他喜歡孩子,但是命中注定沒有,他也不強求。他最最敬愛的新中國第一任總理周恩來,膝下無兒無女,不也同樣與夫人比肩偕老!這樣請人代孕出來的孩子如同一件合成品,除了血源,他沒付出過任何感情,讓他如何去接受?

佳汐已經過世,他不能把她從地下揪出來責問。

他必須中止這荒誕的行徑。

如同他第一眼認出諸航一樣,諸航同樣一下子就預感到他是誰。

她對他講的第一句話是:「你們為什麼要失信?」她難堪而又羞窘地背對著他。

他不明白這句話。

「佳汐呢?」諸航又問。

「一個月前去世了。」他看著桌上厚重的英漢詞典。

她哭了,他抽出紙巾遞給她。

好不容易止住哭聲,她說:「既然佳汐不在了,那麼孩子不要再留下。」她的語調平穩、清晰,彷彿是考慮成熟後的結論。

他驚愕地沉默著。他當她少不更事,正思索如何和她溝通。

「佳汐苦心走代孕這條路,是因為她不能生,而她想要一個你的孩子。佳汐現在不在,孩子以什麼名義抱回去呢?難道要說出代孕的事嗎?你的家人她的家人能理解並接受么?社會又將會對你有什麼看法?這樣子對小朋友太殘忍。雖然墮胎很可恥,但如果不能給他幸福溫馨的環境,不如讓他不要來到這個世界上。就讓他陪佳汐去吧,她是那麼的愛他。日後,你再婚,應該會有一個真正屬於你的孩子。」

她閉上眼睛,眼淚又嘩啦啦地流下。

如果之前他曾有過一絲絲的猶豫,那麼此刻,他完完全全肯定,他要這個孩子。不是因為血源,不是因為責任,不是出於道德,不是出於良知。他想要,以一個父親對自己子嗣如火如荼般、全幅身心、不求回報的愛。

「我不會再婚,他將是我唯一的孩子。」

淚珠顫顫地掛在眼睫上,眼睛又紅又腫,她帶著濃重的鼻音,「你又沒有很老!」

「和年紀無關。」

是因為世上只有一個佳汐嗎?她似乎明白他的堅絕。

「你不要想別的,現在只是陪著你的人從佳汐換成了我,其他一切都沒有改變。」

「你真的可以那樣愛他嗎,連同佳汐的一併愛去?」她摸著肚子。

他看到寬大的孕婦裙微微有些起伏,心跳得劇烈,「我……我會努力學著做一個稱職的父親。」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把目光從她身上挪開。

那是胎動嗎?因為聽到他的聲音,孩子在和他打招呼?

一股巨大的熱潮咆哮而來,他等著將他淹沒,雙膝不由地顫慄,是因為激動。

於是,他成了諸航隨口編的從國外回來的老公。

有一天,不知怎麼她說起準備去國外讀書的事,他沒有接話,突然間情緒很低落,還有點酸酸的澀然。

事態驀地逆轉,是在遇到晏南飛和卓陽那天。

卓陽下意識地就認為他和諸航做出了對不起佳汐的事。晏南飛則冷靜地暗示他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男人該站出來有點擔當,難道要讓諸航未婚生子嗎?

啼笑皆非,又百辯莫非。

他看向諸航,諸航也在看他,無奈地苦笑。

「沒有關係啦,孩子都幫你們生了,就視同於結過婚。不過,你說過不會再婚,現在要食言嘍!」這個時候,她還能開得出玩笑,讓他想笑,卻又心生戚戚。

「委屈你了!」他真誠地道歉,為佳汐,為他,都讓她委屈。

他自以為會是個好丈夫,卻讓佳汐在婚姻中那麼恐慌,才做出這樣荒唐的事。這一切應該他們自己解決,卻無辜把諸航陷進來,而且越陷越深。

他自私么?是的!

他們結婚。

她說出院後她就離開,然後挑個合適的時間,悄悄離婚。按照約定,相互不再打擾。

可是,一點一滴,一時一刻,他放不開了,似乎沒有理由,似乎又有很多很多的理由。

鐘敲六下,卓紹華習慣地伸手向里摸了摸,掌下空空的,倏地睜開眼,想起小帆帆昨夜睡在客房。

晨光從窗帘的縫隙鑽進來,灑在地板上。新年的第一天,天氣好像不錯。

獨自在床上醒來的感覺有點怪,打開衣櫥找衣服,另外一側的衣架空落落的,他關上櫃門,進去洗漱。

客房的門還關得很嚴實,裡面一點聲響都沒有。

他輕輕敲了下門,沒有回應。他推了下,門沒有上鎖。借著曙光,目光從床頭掃到床尾,沒看見諸航,只看到小帆帆手腳大張橫在床中央,小臉紅撲撲的,小鼾聲呼得真香。

「諸航?」他壓著嗓音,輕喚。

一片安寧。

他看了看洗手間,沒有動靜,「諸航?」他又叫了聲。

「我在地上。」有氣無力的聲音從床下傳來。

他忙沿聲尋過去。

諸航裹著個被單躺在地上,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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