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思想通俗講話補篇

中國思想通俗講話補篇

1979年本擬重印此書特撰補篇一文,內分八題,因故未付印,87年又檢拾歷年隨筆札記十二條附後,合成此文。

中國文言與白話,即所謂語言與文字,有分別。亦可謂雅俗之分。此為中國傳統文化中一特別之處,為其他民族所無。

但文言即從白話來,白話中亦保有很多的文言,兩者間有可分有不可分。

近代國人盛倡白話通俗,對文言古雅則深加鄙棄,把本該相通的兩項,過分分別了,其流害即今可見,此下更難具體詳說。

本書所收四篇講演,乃就通俗白話中選出四辭,發明其由來。乃系從極深古典中,寓有極為文雅之精旨妙義,而竟成為通俗之白話。此亦中國傳統文化之最為特優極出處。當時限於時間規定,僅講述此四題。

其他可資發揮者,隨拾皆是。今值此書重印,姑續申述數則如下。讀者因此推思,則五千年傳統文化,亦可謂即在我們當前之日常口語中,甚深而極淺,甚古而極新,活潑潑地呈現。從當前新處去悟,卻仍在舊處生根。俯仰今古,有不知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之樂矣。

(一)自然

「自然」二字,乃道家語,謂其自己如此,即是天然這樣。這是中國道家誦述最所貴重的。又稱之為「真」。儒家則稱之曰「誠」。不虛偽,不造作,人生該重。儒家所言之性命,便是此義。

人為則成一「偽」字,便無意義價值可言。但西方人則最重人為,科學即是一例。今吾國人乃稱西方科學為自然科學,不知西方科學是要戰勝自然,克服自然的,與中國人尊重自然因仍自然者大不同。

即如電燈、自來水,那都是不自然的。自然中有電有水,西方人運用來作電燈、自來水,那是反自然的。中國古人,在庭院中掘一井,用來汲水,較之出至門外河流中取水,方便多了。有人又發明了桔棒,可把井中水上提,省力多了。但莊周書中加以反對,說運使機械,則易起機心。機心生,則人道失真,一切便不自然了。

今日國人誤用此「自然」二字,稱西方科學為自然科學,於是遂誤會中國科學亦源起於道家。其實道家前之墨家,豈不早已有了極深的科學造詣與運用了嗎?今謂中國科學起於道家相違背處。流弊所及,便難詳言了。

(二)自由

「自由」二字,亦中國人所常用,與自然二字相承而來。乃謂一切由他自己,便就是自然如此了。因中國人重自然,故亦重自由。儒家所講一切大道理,其實都即是天命之性,每一人自然如此的,亦即是由他自己的,所以又說自由自在。由他自己,則他自己存在,故說自由自在了。

近代國人爭尚自由,乃百年來事。然百年來之中國社會情景,則日失其自在。不自在,又烏得有自由。此一端,可證近代國人所爭尚之自由,乃與中國傳統自由自在之自由大異其趣了。此因近代自由乃競向外面人群中求,而中國傳統之自由,則每從人群中退隱一旁,向自己內里求。各自之自由,即各人內在之心性。今人言自由,則指對外之行為與事業言。孔子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是對外不自由,孔子亦自知之。又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則其對自己內在之一心,固已獲得其極端圓滿之自由矣。故孔子為中國之至聖先師,逝世已兩千五百年,而其當生之存心為人,則至今尚宛然如在。

故中國人言自由主在內,在心性之修養。不貴在外,為權力之爭取。今人則一意向外,只要外面有一罅縫可鑽,即認為乃一己自由所在,肆其性情,儘力爭取,求變求新,無所不用其極。而各人之本來面目,則全已失去,渺不復存。亦不知在此上作計較。如此則僅知有外在之自由,即不再知有內在之人格。人格失去,復何自由可言。

西方人無不向外爭自由,而亦終至失去其己身之存在。如希臘、羅馬,乃及現代國家,無不皆然。而中國則自由自在,五千年來,依然一中國。故中國俗語,「自由自在」兩語連用,涵義深長,實堪玩味。

今縱謂人生可分內外,但內在者總是主,外在者僅是客。失去其內在,則一切外在當無意義價值可言。則又何必盡向外面去爭取呢?

中國人又言「自得」。《中庸》言:「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患難行乎患難,素夷狄行乎夷狄。君子素位而行,無入而不自得。」把人處境分作貧賤、富貴、患難、夷狄四項,實即上述所謂人生之外面。每一境必有一處置,處置當,即可有得。得之由己,亦得於己,故謂自得。然則人各可自由自得,非他人與環境之可限。

又有「自作」、「自取」,不是好字眼。「自取其咎」,「自作自受」,都是要不得事。又如說「自討沒趣」,與「自求多福」大不同。求貴求之己,討則討於人。乞之其鄰而與之,雖非自取,亦要不得。至如「殺身成仁」,「捨生取義」,此等「成」,此等「取」,則屬自由自在之自得。不在外面,不在別人,此即素患難行乎患難之大節操,大自由。

亦有「自譴自責」,「自認己失」,「自悔自改」,此皆其人之能自新處。人能自新其德,則「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此又是一大自由。自由、自在、自得,不關他人。

今人則外面受形勢之引誘,又受權力之制裁,故其自由最多亦僅能在外面權力與法律之制裁下,獲取其身外者。而其主要內心方面,則已失去,渺不可得。尚何爭取之足雲。

(三)人物

「人物」二字,亦成為中國之通俗白話了。但人是人,物是物,為何連稱人物,這裡又有甚深妙義,可惜今人不加深求。

其實「物」字乃是一模樣,可作其他之模範代表。「物」字「模」字,聲相近,義亦通。如「勿」字「莫」字,亦聲相近義相通。「物」字一旁從「勿」,乃一面旗,旗上畫一牛,正如西方人之所謂圖騰。圖騰即是其一群人之代表。有一人,可與其他人團體中一些人有分別,又可作自己團體中其他人之代表,則可稱之為「人物」。如孔子,與一般中國人有不同,而又可作一般中國人之代表,孔子遂成為中國一大人物。

中國人又稱「人格」。其實此「格」字,即如物字,亦模樣義。與人相互分別,而又可在相別中作代表,作一模樣,那即是其人格了。俗語又稱「性格」」品格」,與西方法律上之人格義大不同。

中國四書《大學》篇中連用「格物」二字。物是一名詞,而「格」字則借為一動詞用。我們做人該知有一榜樣,真認識這一榜樣,則其他自迎刃而解。故曰:「致知在格物。」又曰:「物格而知至。」我們能知孔子是我們中國人一榜樣,那豈不知道了做人道理了嗎?做一孝一子,必該先知一榜樣。做一忠臣,亦該先知一榜樣。做一聖賢,仍該先知一榜樣。孔子之「學而時習之」,這一「習」字,便似格物之「格」字了。孔子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立便是完成了格的初步。

朱子注《大學》說:「物猶事也。」孝、弟、忠、信都屬事,都該知有一榜樣。即是都有一格。能合格了,便是通了做人的道理。今人學業成績,定六十分為及格。明得此格字,便可明得人物之物字。可見中國道理應從中國之語言文字上悟入。

學業成績有優等與劣等,有及格與不及格。而今人又盛呼平等。若人盡平等,則與中國俗語人格之義大相違背。故中國人又稱「人品」,稱「品格」。若人果平等,則何品格可言。

(四)心血

中國人「心血」二字連言。論其深義,亦可謂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人人所易知,亦人人所難通。

西方人言身體生理,特以腦為全身之主宰,亦主一身與其四圍之交通。

中國人言「心」,則超腦而上之。

腦仍是身體中一器官,心則融乎全身,又超乎身外。心為身君,乃一抽象名詞,而非具體可指。

「血」則貫注全身,而為一身生命之根本。如腦部受傷,不見不聞,無知覺、無記憶,但其人之生命仍可存在。血脈流通一停止,其生命即告死亡。

西方人重主宰,重權力,則腦之地位為高。

中國人重存在,重根本,則血其最要。

又且血只在身內,不涉身外,中國人認為此乃生命之本。腦則僅是生命中一個體,而心則通於全生命而為其主。

兼心血而言,則一本相通,而又無個體之分別,此實中國人生大道理所在。

中國人又言「血統」。中國為一氏族社會,氏族即血統所成。

余嘗論中國有政統與道統,而道統尤重。

中國五千年文化傳統,有政統亂於上而道統猶存於下。

如秦滅六國,非由秦人統一中國,乃由中國人自臻於統一。秦二世而亡,而中國人之統一則仍繼續。此乃中國人建立了中國,非由中國來產生出中國人。

故中國而夷狄則夷狄之,夷狄而中國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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