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講 德行

上面我們已講過了兩次,一次講的是「道理」,一次講的是「性命」。道理是從外面講,性命是從內部講。

若我們向外面看世界,可有兩種不同的看法,一是看成為一個「道的世界」,一是看成為一個「理的世界」。道的世界是正在創造的,理的世界是早有規定的。實際世界則只是一個,我們可稱之為「道理合一相成」的世界。道的世界是活動的,但其活動有範圍,有規定。理的世界是固定的,但在其固定中,仍容有多量活動之餘地。

我們講道理,主要是講一種宇宙觀。講性命,則主要在講人生觀。

人生也可分兩部分來看,一部分是性,人性則是向前的,動進的,有所要求,有所創辟的。一部分是命,命則是前定的,即就人性之何以要向前動進,及其何所要求,何所創辟言,這都是前定的。惟其人性有其前定的部分,所以人性共通相似,不分人與我。但在共通相似中,仍可有各別之不同。那些不同,無論在內在外,都屬命。所以人生雖有許多可能,而可能終有限。人生雖可無限動進,而動進終必有軌轍。

上面兩講,一屬宇宙論範圍,一屬人生論範圍,大義略如此,但所講均屬抽象方面。此下試再具體落實講,將仍分為兩部分。第三講的題目為「德行」,此一講承接第二講,為人生界具體落實示例。第四講的題目為「氣運」,承接第一講,為宇宙自然界作具體落實之說明。

中國思想與西方思想有一極大不同點。西方有所謂哲學家,但中國則一向無哲學家之稱。西方有所謂思想家,但中國也一向無思想家之稱。若我們說,孔子是一個哲學家,或說是一個思想家,在我們終覺有些不合適。這一點心理.我們不該忽略與輕視,因在此上,正是中國思想與西方思想一絕大不同之所在。

我們中國人,一向不大喜歡說:某人的哲學理論如何好,或某人的思想體系如何好,卻總喜歡說某人的德行如何好。這一層,我們可以說,在中國思想里,重德行,更勝於重思想與理論。換言之,在中國人心裡,似乎認為德行在人生中之意義與價值,更勝過於其思想與理論。這一層意見之本身,即是一思想。它的理由何在?根據何在呢?這值得我們來闡述,來發揮。

我們也可說,上一講「性命」,是講人生原理。這一講「德行」,是講人生實踐。但「德行」兩字,也該分開講。讓我們先講「德」,再次講到「行」。

德是什麼呢?中國古書訓沽都說:「德,得也。」得之謂德,得些什麼呢?後漢朱穆說:「得其天性謂之德。」郭象也說:(《論語皇侃義疏》引)「德者,得其性者也。」所以中國人常說德性,因為德,正指是得其性。唐韓愈《原道篇》里說:「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只有人的天性,自己具足,不待再求之於外,而且也無可求之於外的。但如何是所謂得其天性呢?讓我們再逐一細加分說。

原來人生是得不到什麼的,是到頭一無所得的,也可說人生到頭一場空。死了,能帶些什麼而去呢?人生必有死,所以說到頭一場空。且莫說死,在其生時,我們又能得到些什麼呢?仔細講來,還是無所得。就常情說,人生總該有所得,讓我們且分幾方面來講。一是得之於當世。上面我們已講過,人生即代表著許多慾望,如目欲視,耳欲聽,人身上每一器官,即代表一慾望,或不止代表一慾望。如人的口,既要吃,又要講話,至少代表了兩慾望。人身是慾望之大集合,滿身都是慾望。慾望總想能滿足,可是某一慾望之滿足,同時即是某一慾望之消失。因此一切享受皆非得,如吃東西,又要吃美味的東西,但只在舌尖上存留不到一秒鐘,咽下三寸喉頭便完了。食慾味覺是如此,其他慾望又何嘗不然呢?立刻滿足,即立刻消失了。孟子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人類要保持生命,有兩大條件,即飲食與男女。因此飲食男女成為人生基本兩大欲。我們誠該有飲食,誠該有男女。但如色慾,又能得到什麼呢?豈不仍是同時滿足,也即同時消失了么?

人生在世,總想獲得財富,但財富是身外之物。若說憑於財富,可以滿足其他慾望,則一切慾望既是在滿足時即消失了,那不還是到頭總是一無所得嗎?權力更是間接的,地位又是間接的,名譽仍然是間接的。人有了權,有了位、有了名,可以有財富,有享受。孔子說;「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那是在另一意義上講的話。若就名譽本身論,寂寞身後事,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流芳百世,與遺臭萬年,在已死者本身論,同樣是寂寞,豈不是絲毫聲音也進不到他耳朵里了嗎?若說建立功業,功業在滿足其他多數人慾望,在建功立業者本身,至多因建功業而獲得了財富權力地位與名譽,如上所分析,他又竟何所得呢?而大多數人慾望之滿足,豈不還是在獲得之同時又消失了?所以人世間一切功業仍還是一個空。佛教東來,即深細地發揮了此一義,佛學常語稱之為「畢竟空」。人生一定會落到畢竟空,而且人生自始至終,全落在畢竟空的境界里,這是誰也不能否認,誰也沒有辦法的。佛家教人真切認識此境界,然後能安住在此境界中,這即是佛家所謂涅槃境界了。其實涅槃境界,還是一無所得,還是畢竟空。只是人不了解,硬要在此畢竟空的境界里求所得,硬想滿足自己一切慾望,這便形成了人生種種愚昧與罪惡。

佛家在此一方面的理論,實是大無畏的,積極的,勇往直前的。他看到了,他毫不掩飾隱藏,如實地指出來。耶教又何嘗不然呢?耶教教理說人生原始是與罪惡俱來的,要人信耶穌,求贖罪,死後靈魂可以進天堂。天堂縱或與涅粱有不同。但此眼前的現實人生,豈不也如佛教般認為是畢竟無可留戀嗎?耶穌上了十字架,是不是他得了些苦痛呢?是不是他得了一個死刑呢?那些畢竟是一個空。苦痛也罷,死刑也罷,過了即完了,而且是當下即過,當下即完的。因此這些都不足計較。大凡宗教家看人生,無論古今中外,怕都是一色這樣的。

為何中國人不能自創一宗教?為何宗教在中國社會,終不能盛大風行呢?為何一切宗教教理,不能深人中國人心中呢?正為中國人看人生,卻認為人生終是有所得。就普通俗情看,說中國人是一種現實主義者,但深一層講卻並不然。中國人心中之所認為人生可以有所得,也不是指如上述的一切現實言。而中國人心中則另有一事物,認其可為人生之所得。這一事物,也可說它是現實,也可說它非現實。讓我再進一步來申說。

中國人認為人生終可有所得,但此所得,並不指生命言。因生命必有終了,人生終了必然有一死,因此生命不能認為是所得。至於附隨於此生命之一切,更不能算是有所得。此一層,中國古人也看到,只沒有如其他宗教家般徹底盡情來描述它。因在中國人心中,認為在此生命過程中,人生還可有所得,而求其有得則必憑仗於生命。因此中國人對生命極重視,乃至附屬於生命之一切,中國人也並不太輕視。孟子說:「食色性也。」飲食男女既為人生所必需,並可說此人生本質中一部分。因此在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內,既包括有食與色。孟子說性善,連食色也同是善,此乃人生之大欲,人生離不開此兩事。食色應還它個食色,不該太輕視。孟子又說:「可欲之謂善」,食色是人生中可以要得的兩件事,而且是必需要的兩件事,因此也是可欲的,哪能說它不是善?但人生不能盡於食色而止,食色之外,更有較大的意義與價值該追求。人生慾望有些要得,有些要不得。餓了想吃,是應該的,是可欲的。但若專在吃上著想,求精求美,山珍海味,適成為孟子所說的飲食之人,好像人一生來只專為的是吃,那就要不得。

我們既說是要得的,我們便該確實求有得。如餓了想吃便該吃,而且須真箇一咽了,進到胃裡消化著,這才是真有所得了。故孟子又說:「有諸已之謂信。」信是說真的了。真有這一會事,真為我所得。如在我面前這一杯水,我須拿到手,喝進口裡,真的解了我之渴,這才是有諸已之謂信。畫餅充饑,望梅止渴,既非真有諸已,更不是信。

孟子又接著說:「充實之謂美。」譬如吃,若餓了,吃得一口兩口,譬如飲,若渴了,喝得一滴兩滴,不解我饑渴,那還不算數。人生凡遇要得的便該要,而且要真有得,又該得到個相當的分量。如見一塊羊肉,那不算,須能真吃到那羊肉。而且只吃到一絲一片,嘗不到羊肉味,仍不算。必須成塊吃,吃一飽,我們才說這羊肉味真美。美是美在其分量之充實上。如路見美女,瞥一眼,覺她美,便想和她能說幾句話,成相識。相識了,又想常交往,成朋友。友誼日深,又想和她能結合為夫婦。結合成夫婦了,又想能百年偕老。甚至死了,還想同葬一穴,永不分離。這才是美滿。常俗所言美滿,即是孟子所謂之充實,此乃圓滿具足義。故不滿不充實者即不美。

諸位或許會生疑問,孟子所講,乃指德性言,不指食色言。然當知食色亦屬於德性。德性有大小,有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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