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講 道理

今先講第一論題,即「道理」兩字。道理兩字,在中國社會,己變成一句最普通的話。我們可以說,中國思想之主要論題,即在探討道理。我們也可說,中國文化,乃是一個特別尊重道理的文化。中國歷史,乃是一部嚮往於道理而前進的歷史。中國社會,乃一極端重視道理的社會。中國民族,乃一極端重視道理的民族。因此中國人常把道理兩字來批判一切。如說這是什麼道理?道理何在?又如問,你講不講道理?這一句質問,在中國人講來是很嚴重的。又如說大逆不道,豈有此理,那都是極嚴重的話。道理二字,豈不是普遍存在於中國現社會人人之心中與口中,而為中國人所極端重視嗎?但中國人如此極端重視的所謂道理,究竟是什麼一種道理呢?這不值得我們注意來作一番探討嗎?

依照常俗用法,「道理」二字,已混成為一名,語義似乎像是指一種規矩準繩言。在中國人一般思想里,似乎均認為宇宙(此指自然界)乃至世界(此指人生界),形上及於形下,一切運行活動,均該有一個規矩準繩,而且也確乎有一個規矩準繩,在遵循著。但此項規矩準繩的具體內容是什麼呢?我們人類的知識能力,又何從而認識此項規矩準繩呢?這正是中國思想史上所鄭重提出而又繼續不斷討論的一個大問題。

若我們進一步仔細分析,則「道」與「理」二字,本屬兩義,該分別研討,分別認識。大體言之,中國古代思想重視道,中國後代思想則重視理。大抵東漢以前重講道,而東漢以後則逐漸重講理。《宋史》有《道學傳》,而後人則稱宋代理學家。今天我們通俗講話,則把此兩字聯結起來,混成為一觀念。這正是兩三千年來中國思想家所鄭重提出而審細討論的一個結晶品。

現在依次先講「道」。道究竟指的是什麼呢?《莊子》說:「道行之而成。」這猶如說,道路是由人走出來的。唐代韓愈在《原道》篇里說:「由是而之焉之謂道。」這是說,道指的由這裡往那裡的一條路。可見道應有一個嚮往的理想與目標,並加上人類的行為與活動,來到達完成此項理想與目標者始謂之道。因此道,必由我們之理想而確定,必又由我們之行動而完成。人之行動,必有其目的,由於實踐了整個歷程而到達此目的,若再回頭來看,此整個歷程便是道。因此道,實乃是人生慾望所在,必然是前進的,是活動的,又必然有其內在之目的與理想的。

由是演繹開來說,道是行之而成的。誰所行走著的,便得稱為誰之道。因此道可得有許多種。如說天道,地道,鬼神之道,人道等是。即就人道言,既是由是而之焉之謂道,則由此至彼,也盡可有好多條相異不同的道。而且由此至彼,由彼至此,皆可謂之道,於是遂可有相反對立之道。故說王道,霸道,大道,小道,君子之道,小人之道,堯舜之道,桀紂之道,皆得稱為道。臂如說,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孔子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中庸》又說:「道並行而不相悖。」

而且道有時也可行不通,孔子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這是指大道言。子夏說:「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這是指小道言。《易經》又說:「君子道長,小人道消。小人道長,君子道消。」因有相反對立之道,故若大家爭走著那一條,這一條一時便會行不通。於是又有所謂有道與無道。無道其實是走了一條不該走的道,那條該走的道反而不走,這等於無路可走,故說無道。

以上述說了道字大義。何以說先秦思想重於講道呢?如《論語》《孟子》多言道,六經亦常言道,少言理。庄老也重言道,所以後世稱之為道家。但《莊子》書中已屢言理,惟《莊子》書中的理字,多見於外雜篇。在《內篇》七篇,只有《養生主》「依乎天理」一語。若說《莊子》外雜篇較後出,則理的觀念,雖由道家提出,而尚在晚期後出的道家。又如《韓非子·解老篇》:「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管子·君臣篇》:「順理而不失之謂道。」上引兩語,都可歸入晚期道家。他們都提到理字,與道字並說,但理字的地位顯然在道字之下。

又如《易·繫辭》:「易簡而天下之理得。」《說卦傳》:「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乃及《小戴禮·樂記》篇:「天理滅矣。」此為經籍中言及理字之最要者。然《易傳》與《小戴記》本非正經,皆屬晚出,殆亦受道家影響。而後漢鄭康成注《樂記》「天理滅矣」一語,云:「理猶性也。」可見直至東漢儒家,他們心中,還是看重性,看重道,而理字的觀念,尚未十分明白透出,因此遂把性來解釋理。許叔重《說文解字》曰:「理,治玉也。」又謂:「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玉不琢不成器,玉之本身,自有分理,故需依其分理加以琢工。孔門儒家重人,不重天,故僅言道不言理。但到宋儒,乃亦重言理字,卻說「性即理」,才開始把上引「理猶性也」一語倒轉過來,把理來解釋性。這是中國古代和後代人對理字的觀念看得輕重不同一個絕好的例證。此外如高誘《淮南子·原道訓》注,說:「理,道也。」《呂氏春秋·察傳篇》注,說:「理,道理也。」可見漢儒一般都對理字觀念不清楚,看得不重要,因此都把道來解釋理。但到宋儒則都把理來解釋道。

開始特別提出一「理」字,成為中國思想史上一突出觀念,成為中國思想史上一重要討論的題目者,其事始於三國時王弼。王弼注《易經》,說:「物無妄然,必有其理。」這是說宇宙間一切萬物,決不是隨便而成其為這樣的,宇宙萬物,必有其一個所以然之理。天地間任何一事物,必有其所以然,而決不是妄然的。妄然即是沒有其所以然之理,而隨便地成為這樣了。當知庄老亦只言自然,這一理字,乃經王弼特別提出,在《易經》本書中,並不曾如此說。即在《易·繫辭傳》也只說:「一陰一陽之謂道」,又說:「形而下者謂之器,形而上者謂之道。」這是說宇宙間一切萬物,皆由陰陽之氣聚散分合,而才有形象之萬殊。有形象的便謂之器,故器是形而下。至於那氣如何由陰轉陽,由陽轉陰,如何聚散分合,那些運行活動,則只是一項過程。過程是變動不居的,是去而不留的,是無形象可指的。因此說它是形而上,而此形而上者則是道。《易·系傳》只說到如此,而王弼卻於《易經》原有的道的觀念之外,另提出一理的觀念來,說宇宙萬物,各有它一個所以然之理。這是一個新觀點,而在後來的中國思想史上,卻演生出大影響。

王弼又接著說:「統之有宗,會之有元。故自統而尋之,物雖眾,則知可以執一御也。由本以觀之,義雖博,則知可以一名舉也。」這是說,宇宙間萬事萬物,既各有一個所以然之理,而萬事萬物又不勝其複雜,既是每一事物有每一事物之理,豈不理也成為很多很複雜嗎?但王弼的意思並不然。他說,事物之理好像很多很複雜,但若我們把它編排起來,會合起來,便成為一個元(即是同一的起始),一個宗(即同一的歸宿),由是才見得宇宙萬事萬物,在其背後,有一個最原始最基本的理,為宇宙一切萬象所由生。這真是一番了不起的大理論,後來的中國思想家,遂多轉移目光,注意到這一問題上。

郭象注《莊子》,也說:「物無不理,但當順之。」以前道家著重在道字,故老子說:「道生之,德畜之。」又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宇宙萬物皆生於道,故宇宙萬物皆當法於道,即依順於道。而郭象則說,宇宙萬物皆有理,故當依順於理。這在說法上,便有些不同。王弼、郭象是魏晉時代的道家,其實已可說他們是新道家,與先秦庄老道家有不同。其次我們要提到稍後佛門中大和尚竺道生,即後代有名的生公。他也說:「理不可分,悟語極照,以不二之悟,符不分之理,謂之頓悟。」他說理不可分,這即是王弼所謂「統之有宗,會之有元」了。從前人只說求道明道,而竺道生則轉移重點來說悟理。他在佛法中驚天動地的「頓悟」之說,原來是根據於理不可分的觀點上。而後來在唐代的華嚴宗,又演變出事理無礙,事事無礙的理論來。既是宇宙間每一事物之後面各有一個理,而那些理又是可以統宗會元,合一不分的,則自然可見事理無礙,甚至於事事無礙了。既是事理無礙,事事無礙,則何必有形上形下之分,又何必有入世出世之別?於是佛法便漸轉成世法,而開啟出後代宋儒的理學來。

宋儒稱為理學家,他們重視理的觀念,不問可知。所以朱子說:「合天地萬物而言,只是一個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無此理,便亦無此天地。」朱子這一番話,好像是重述了王弼意見,只是把王弼的文言翻譯成語體。若論其內容涵義,朱子、王弼之間,可說沒有大分別。所以朱子又說:「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一旦豁然貫通,眾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朱子這一番話,又很像竺道生。格物雖是漸,而悟理則屬頓。惟其理一而不可分,所以有一旦豁然貫通之悟境,而眾物之表裡精粗可以無不到,吾心之全體大用可以無不明。試問朱子與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