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願無歲月可回頭 第五節

「咳咳……咳咳咳……」

蘇年錦醒時,慕宛之正握著她的腕子給她讀書聽。見她咳了,忙吩咐福子拿來痰盂伺候。福子低身道:「皇上先退避退避,萬一皇后還是誰都不認識,怕皇上身子有恙。」

只是慕宛之卻搖了搖頭,一直站在榻側。見她吐完了,忙又上前來,拿了錦帕給她擦嘴,「你先下去吧。」

福子暗暗嘆氣,卻也無奈,「是。」

長樂宮外,明月千里。

「宛之,」蘇年錦幽幽睜開眼睛,見他拿著帕子,輕輕喊著,「宛之……」

慕宛之一驚,連忙去握她的手,「我在。」

榻上衾被捂了幾層,蘇年錦有些喘不上氣來。慕宛之忙去扯那鴛鴦被子,卻被蘇年錦截住了手,笑了笑,「大冬天的,多蓋一些暖和。」

慕宛之一怔,坐在榻前看著她。

「宛之啊,今天疏涵來找過你,你不在。不過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兒,就是疏涵又和四王妃吵架了,心裡賭氣,打算在咱們府里住幾日。」蘇年錦想了想,又是一笑,睫毛撲閃撲閃像個小扇子,「不過被我罵回去了,他可真是有心機,妄圖在咱們府里白吃白喝不給錢,那怎麼行!」

慕宛之愣了好一會,清風在側,他借著燭影緩緩看她,只見她面色紅潤,笑聲甜美,竟不再似個病人。

「還有啊,木管家給我看府中的賬簿,我發現有幾處開支特別大。我想著節省王妃和侍妾的月俸,開源節流,省下些銀子來,多犒勞犒勞那些家丁。」

蘇年錦緊緊握著慕宛之的腕子,唇角一直笑,「宛之,我想和你有個孩子。就是我和你的,最好是個女孩,我喜歡女孩子,乖巧,疼人。」

「好……」慕宛之似乎終於意識到蘇年錦的記憶退化到這種地步了,指尖微顫,聲音喑啞,緩緩對著她笑,「好……」

「我今天聽司徒給我彈琴,好聽極了,問過之後才知道是他新譜的曲子。我打算寫個詞,回頭唱給你聽好不好?」

「是,好……」

「壞了,」蘇年錦忽地想起來一件事,忙看向他,緊張道,「吟兒,吟兒燒死了,吟兒燒死了怎麼辦……」

慕宛之眸子一濕,一忙貼在她的身上,嘶啞道:「沒有沒有,是你做夢了。」

「做夢了……噢……」蘇年錦微微合了合眼皮,又重新張開,「那就好,那就好。」

宮外的清風與明月一起傾灑進來,雲帳飄飛,層層疊疊。

「宛之,我想,我要死了。」

她不知怎地說出這樣的話來,讓慕宛之一下子驚在那。

蘇年錦緩緩轉頭,明月在外,她借著月影看他,鼻息漸弱,緩緩一笑,「可是我不想死,我想陪著你一起變老,然後再死。」

「傻丫頭……」慕宛之一個沒忍住,眼淚順著眼眶便下來了,他將她摟在自己懷裡,不斷地碎碎念著,「不可以死,我不讓你死,不可以……」

「疏涵說,他見到幼荷了,可還是不喜歡她。」蘇年錦眼角也流下淚來,糯糯著,「幼荷還給他生了個兒子呢,他怎麼還不喜歡她。宛之,我們還能回去嗎?我想回去再見見沐原,讓他不要復國了,復國不好,好辛苦……」

「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慕宛之扶著她坐起來,讓她的額頭貼著自己的肩側,哭著說,「丫頭,我再也不讓你承受那麼多了,再也……」拳頭狠狠攥起,一下子捶在榻角上。慕宛之哭得說不出話來,只埋在蘇年錦的長髮里,哭得聲嘶力竭。

「宛之,你看,花……」蘇年錦顫著長街,嗓間喑啞,手指微微指著宮外,「下雪了,開花了。花……」

「丫頭,外面的海棠開了,你要不要看?」

蘇年錦氣若遊絲般地點了點頭,「嗯。」

慕宛之滿臉是淚,打橫將她抱起。她一身白衣如雪,襯著他的青衣如濯濯春柳。他抱著她,踏出宮,一步一步走到海棠樹下。夜風習習,海棠花瓣緩緩飄下,飄在她的頭髮上,眉毛上,飄在他的長衣上,錦靴下。

「海棠樹下,是相思。」

蘇年錦緩緩張口,蒼白的面色淺淺一笑,「好美的花。」

慕宛之就站在樹下,一面流淚一面看滿空的花瓣飛舞。哽了哽,「你若願意,我日日陪你看花。」

「宛之,我好睏。」蘇年錦伸手捧起一片花瓣,眼睛乾澀,眨了又眨,「宛之,你讀些詩詞好不好,帶海棠的,帶相思的,我好想聽……」

「好,好……」

眼淚順著面頰留在她的臉上,慕宛之聲音嘶啞,喉頭髮顫。

「四海應無蜀海棠,一時開處一城香。晴來使府低臨檻,雨後人家散出牆。」

「垂絲別得一風光,誰道全輸蜀海棠。風攪玉皇紅世界,日烘青帝紫衣裳。懶……」

「景暄林氣深,雨罷寒塘綠,置酒此佳晨,尋幽慕前躅。芳樹麗煙華,紫錦散清馥,當由懷別恨,寂寞向空谷……」

「重疊淚痕緘錦字,人生只有情難死。」

「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懷中的花瓣隨風舞起,她笑著笑著,一滴淚從眉角流到唇里。雙手下垂,滑到他腰間的玉佩上,觸感冰涼。

「丫頭,你醒醒……」慕宛之抱著她,清風吹拂,落花無數。他一下子跪到地上,嚎啕大哭,「丫頭,你醒醒,皇后,皇后……丫……」

「丫頭!」

那聲音撕心裂肺,另天地暗色。整個皇宮都蒙上一層陰翳,讓人聞之心驚。夜裡星辰無數,月光傾灑,脊吻獸朝天嘶吼,寂寞恢弘。

德宗二年四月初九,宣宜皇后蘇氏,薨。

同年五月初,德宗退位,賓白登基,號景睿。太上皇慕佑澤,長輔身側十數年。

景睿十二年,王爺玉生與陌雨成親,膝下育二子。

景睿三十三年,允妃長病,死於秋日。

景睿三十五年,太后玉娘逝世,不一年,太上皇慕佑澤病逝。

景睿四十年。

漫漫長雪。

慕宛之將他畢生所有的畫都貼在牆上,而後緩緩躺在榻上。門扉輕掩,有長風呼嘯而來。一幅畫自牆間剝落飛到腳下,細看是個清秀女子,柳葉彎眉,儀態萬方。再看牆上,亦是同樣一人。有豆蔻年華,春半桃花;有笈笄之年,脫俗淡雅;有碧玉花信,傅粉施朱;有耄耋蒼蒼,橫橫白髮。所有的畫連成女子的一生,手如柔荑,顏如舜華,長眉連娟,微睇綿藐。對著榻上之人淺淺而笑,似如仙來。

雪似乎停了,碎冰從山頭化開,流水淙淙,叮咚悅耳。

冬日的陽光兜頭灑下來,榻上之人輕輕展開笑容,緩緩閉上了眼。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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