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願無歲月可回頭 第三節

慕宛之看著蘇年錦一下子變寒的面色,眉角皺了皺,卻也答應著,「好。」

直到阿方薇與慕宛之的袍影消失在宮口時,蘇年錦才一下子跌坐在石凳上。四周花草葳蕤,靜默如金,陽光太盛,刺得她竟簌簌流下淚來。

林中。

阿方薇無趣地看了看慕宛之,張口道:「你別怪我,我知道蘇年錦也是故意的。不過這大雍天下你不能放棄,不然你還有什麼臉面面對那些死去的人。」

慕宛之眯了眯眸,沒有說話。

「慕宛之,」小紅靴子突然頓住,阿方薇看著他,目光灼灼,「你不能只為蘇年錦一個人而活!你也知道方才我是故意刺激她的,但是只有這樣才能讓你放棄你現在的念頭!辛辛苦苦打來的江山,不是說丟就丟的,身為帝王,你身負千千萬萬百姓性命,萬不能如此兒戲!」

慕宛之動了動喉頭,看著她,淺淺一笑。日光就灑在他的腳下,他如今一身黃袍,愈發清潤明秀。

「你方才那樣對她說話,她是不會再讓我得逞了。」

聲音隱著哀涼與疲怠,似乎又充滿著無可奈何。慕宛之將目光散在林中枝葉上,挺身噙了口涼風,目色漸濃。

四月簌簌落了半個月的雨。整個皇宮一片潮濕,連人也變得慵懶了許多。

聽說皇甫澈被捉住時被夏芷宜又抓又撓,最後整個人蹲在皇甫澈腳下大哭。皇甫澈臉上多處被挖傷,血順著額頭流了一臉。只是一直沒有說話,只冷冷看著夏芷宜從歇斯底里到泣不成聲,最後哭昏在他面前。

蘇年錦身子愈發不好了,面色慘白,乘著玉攆一路行到太和殿,直到看見皇甫澈時,唇角才微微抖動,還沒說話,熱淚就滾下來了。

終究是不相容的。大燕與大雍,慕宛之與蕭沐原,夏芷宜與皇甫澈,這生生世世的仇恨,不知道何時才到頭。

皇甫澈瘦了很多,臉上有傷,手腕有傷,胸口也有傷。聽說將士是在山谷底下發現的他,因與慕嘉偐過招元氣大傷,連把劍都提不動,活生生被擒了。

「皇甫……」蘇年錦顫著雙手,在偌大的太和殿前面,流著淚撫上他的面頰,「我讓太醫給你包紮一下。」

皇甫仍是被捆綁著,四周將士陳列,皆灼灼地看著他們。

「皇后,你該離我遠一些。」

皇甫淺淺一笑,牙齒上也滲出許多血跡來。蘇年錦心頭抽搐,知道自己根本救不了他,不覺攥緊了拳頭,長甲狠狠扣在肉里也不知所痛。

即便慕宛之想要救他,大臣們也不會同意的。那些大臣揚言是皇甫殺死了五王爺慕嘉偐,這罪名,殺一千次都夠了。身為帝王,為國家的事情是自己拿主意,為自己的事情,就要受臣子們威脅。這種無力感,源於宇宙蒼穹,無葯可解。

她與皇甫澈自小一起長大,皇甫生來就是為沐原效力的。皇甫家是大雍朝最衷心的將門世家,自從慶元謀朝篡位後,皇甫澈母親多次輾轉才找到蕭沐原,而後將皇甫澈直接託付給了沈傾岳,讓他們一起長大。那時皇甫澈父親已經被斬殺,他母親將他交給師父後,也懸樑自盡隨他父親而去。這一場殺伐,沒有人活下來,歷史長河裡,儘是屍體橫陳。

「皇甫,皇甫……」蘇年錦扯著他的袖口哭得撕心裂肺,「本宮救不了你怎麼辦,救不了你……」

「丫頭,」春風一吹,他髮鬢的長髮隨風飛起。他笑時腮邊會有若隱若現的梨渦,彼時連沐原都嫉妒他,說堂堂一個男兒,竟然漂亮的如同一個女子。

皇甫面色依如從前,蘇年錦這才想起來,彼時自己追逐沐原追逐宛之,卻從來沒有顧及過他。其實一直在身後保護自己的,都是他啊。沐原假死時,皇甫天天陪在自己身邊,宛之丟棄帥印時,也是皇甫安慰自己,乃至沐原與自己決裂,中間也是由皇甫圓場。他從來都是一個最重要的存在,卻生生被自己忽略了。

「終有一死,沐原死時,我便該跟著去了。」皇甫笑了笑,轉眸看著她,「可惜不能再陪著你,有些遺憾。」

蘇年錦咬著唇角哭著搖頭,「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丫頭,沒有人會怪你。」皇甫澈低頭看她,噙風一笑,「反而我們都要謝你,你用盡你最大的力氣去保全別人,我們,甚至沐原,皆不如你。」

他的聲音淡淡的,如房檐雨聲舟中漿鳴,讓人安靜。

蘇年錦吸了吸氣,長袖抹去眼淚,眸色一亮,看著他,「我去求宛之,去挨個求大臣,讓他們放過你!」

「不必了。」皇甫澈清潤一笑,又是搖頭,「若是活得沒意義,死與生沒多大區別。他們擒住我時我一點也沒掙扎,這樣隨沐原、隨大雍而去,也沒有什麼不好。」

意義……蘇年錦又簌簌落下淚來,他活的意義,只是為沐原復國么……

滿是傷口的面頰上又滲出許多血跡來,皇甫澈張了張略有皴裂的唇,卻最終什麼也沒說,微微揚了唇角,對她笑了笑。

蘇年錦許久之後還記得那笑容,如蒹葭玉樹,明媚清澈。

德宗一年五月,皇甫澈斬於午門。皇后蘇氏病重,卧床不起。

十月。

蘇年錦想了想,十五似乎是沐原的忌日。

玉生天天去找陌雨玩,天晚了允兒就留他用膳,到如今玉生跟她還沒有跟允兒親。雲娘倒是常常來看她,只是待不多久便去安胎了。那肚子越來越大,算著,該是年底出生的孩子。

夏芷宜有些瘋癲,笑笑哭哭的,成天拿著慕嘉偐的玉佩看。那是她專門跑明月鎮贖回來的,剛從老闆懷裡贖回便一下子捂在懷裡,自此近不離身,一見玉佩便掉淚。從春日到現在,她瘦了要有三十斤,整個人都垮垮的,再不似以前沒心沒肺的樣子,蘇年錦想,夏芷宜也快要活不下去了。

偶有一次聽雨,蘇年錦與門嬌嬌坐在廊口,看滿目花草被雨打的摧折。門嬌嬌感嘆,當年在江南見俞濯理時,怎能知道如今這些境況,此起彼伏波瀾壯闊,覺得一輩子活成這樣,也值了。

是了,人生若只如初見,多好。以後什麼樣都不必去理,單單就定格在最初的時候,無憂無慮。

蘇年錦眯了眯眼,最初時候,她、皇甫澈還有沐原一起在嶺上狂奔,呼吸著秋日的涼風,笑得開懷。那時一行大雁南飛而去,越過崇山峻岭遙遙裊裊,秋草正盛,遍地金黃。他們一起躺在草地上,談天說笑互相追打,笑聲如銀鈴一般盪在樹梢上,那是她——最好的曾經。

十五夜裡的風,涼了些。

蘇年錦咳了許多日,手上帕子換了一條又一條,身子愈發不行。如今皓月當空,明色千里,蘇年錦就坐在宮口前抬頭看天,數著星星。想來沐原也真會挑日子,死在十五,萬家團圓的時候。

慕宛之著了一色白衣輕輕走過來,蘇年錦見是他,緩緩一笑,「你來與我同坐。」

「好。」

福子搬了凳子放在宮口與蘇年錦一處挨著,而後悄悄退下。慕宛之踏著宮前的漢白玉台階上來,笑了笑,撩袍而坐。

「要不要聽好消息?」

「什麼呀?」

兩人竊竊私語,聲音猶如秋夜蛩鳴。

「皇甫沒有死。」他握住她的腕子,指尖用力。

「爺當真?」蘇年錦挑眉看他,兩側壁燈映著他的眉目清秀如畫,「何故沒死?」

「我讓別人替了他,面貌也可以模仿啊。如今他身在胡地,安全著呢。」慕宛之揚唇一笑,似乎頗為自己的明智而驕傲。

「有阿方薇罩著他,我也就放心了。」

時有侍婢要上茶過來,卻被福子一忙攔住,二人聽了聽他們的對話,心下皆是一驚。福子驚的是皇上竟然偷偷放了皇甫澈還矇騙過了大臣,當真是菩薩心腸,而另一個宮女驚的是,天哪!當今皇上與皇后,一個不稱「朕」,一個不稱「本宮」,對話猶如平常夫妻一般,恩愛得讓人嫉妒。

「你呀,還真是皇甫澈的救星。」

慕宛之將她的腕子放在自己的左心上,抬頭看著當空一輪明月,「我不要當他的救星,我要做你的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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