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願無歲月可回頭 第一節

德宗一年。

長雪漫漫。

這一年的冬日,似乎極盡漫長。

蘇年錦披了厚重的雪裘,從進宮就不斷咳著。雲兒添了暖火盆進來,又放下了層層雲帳,整個長樂宮裡才暖了一些。

自從沐原死後,她便一直住在這裡。似乎每日夜裡都還能聞到啼哭聲,那該是沐原對大雍的嗚咽。

福子率領一眾太監前來稟報,貼在蘇年錦腳踝那裡跪著,「求皇后給個主意,前朝貴妃沈棠與允妃如何處置?」

蘇年錦抱著小暖爐又咳了幾聲,才微微暗了長睫,「雍帝生前那麼寵愛棠貴妃,如今他去了,就讓棠妃跟著殉葬吧。」

「是。」

「德宗帝心腸柔軟,命本宮處置後宮眾人,侍婢、太監等人就繼續留在宮裡當差吧。至於允妃,自從她誕下長璇公主便深居簡出,如今就讓她繼續住在永安宮吧,一世不得出宮,陌雨奪去長璇封號,下貶平民,與允兒一起住著。其他妃嬪一律遣散出宮,那個嬌妃……」蘇年錦低頭看了看福子,「你去問問她,若想走,便走;若想留,這宮裡也給她空著地方。」

「是。」

福子低頭應下,而後又啟口稟道:「之前王府中的夏芷宜也被皇上接進宮裡來了,只是聽聞五爺慕嘉偐戰死的消息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皇上讓奴才給皇后說一聲,若是有時間,望皇后能去壽成殿看看她。」

「咳咳……」蘇年錦握著帕子不斷咳著,直到掌心一抹溫熱,她一頓,硬生生忍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染了血的帕子緊緊攥進掌心裡。

眾人只道她是越來越嚴重了,卻也沒往深處想。

「好,本宮知道了。」

蘇年錦干喘了兩聲,看著宮外落的漫漫長雪,眼睛一眯,「本宮明日便去看她。」

「是。」

福子緩緩起身,隨又帶著一眾太監出去了。不想幾年過去,連福子都微微駝了背弓了腰,看著老了許多歲。

是夜。

銅盆里又添了些火,蘇年錦一直咳到後半夜還沒睡著。只是身子愈發沒有力氣,眼瞧著更漏滴過三更,宮裡再沒有一絲聲響,她緩緩坐起身來,披了袍裳,開了宮門。只是不開宮門還不要緊,這一開,險些嚇了自己一跳。

慕宛之就著了一色青衣站在長樂宮門口,不說話,眸子熠如星辰。

「皇上?」蘇年錦探頭看了看宮外仍簌簌落著的雪,皺了皺眉,「怎地不進來?」

慕宛之沒動,借著壁燈見她皺著眉,乾咳著,半晌才道:「有些想你了。」

蘇年錦一怔,苦苦扯開唇角,「皇上進來坐吧。」

她給他斟了茶,又給他拿了件大氅,怕他受涼,將自己的暖爐也給了他。直到這時,她才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容。一別六年,她有段時間每天都能夢到他,只是如今再看,他亦老了許多。胡茬都老了,兩鬢也不似當年如瀑如墨,他的面色上染著很多塵世留下的東西,有時過境遷,有物是人非,有白雲蒼狗,也有滄海桑田。

她哽了哽,笑道:「大臣們又難為你了吧?」

慕宛之搖了搖頭,「沒有。」聲音一如往日那般堅定,蘇年錦嘆了口氣,覺得過往都不忍回頭,稍一回想,便是動蕩。

「病是不是又重了?」慕宛之皺了皺眉,眸光中全是關切。

蘇年錦低了低頭,沒有說話。

「明日讓太醫來給你看看。」

「爺,」蘇年錦抬頭看他,「放我出宮吧。我不要做皇后,什麼都不想做了……」

慕宛之一怔,袖籠中的長指攥了攥,「你是真想出去,還是不想讓我為難?」

蘇年錦心中愈發苦澀,唇角抿了抿,嘶啞道:「各大臣都不同意你立我為後,何苦還要堅持呢。當初你就是因為我才沒有得到天下,致使皇家血脈無一留存。如今就算你執意立後,百姓也不會同意的。妾身早就是禍水,只有潑出去,才能保全自己。」

她說到後面,啟齒便愈發艱難。單薄的身子在燈影下顯得凄廖,隱著一股悲意。

然而,就在她遲遲得不到他的答覆時,腕子卻突地一熱。蘇年錦抬頭,見他眸色深深地凝著自己,心頭一暖,「爺……」

「你若想做尋常夫妻,我便陪你去做。你是荊釵,我便是布衣;你是皇后,我便是天子。」

慕宛之對著她淺淺一笑,亦如六年前他對上她的眉眼。那桃花眸中隱藏著太多的相思與期盼,如今見了,便重放出耀人的光芒,那光芒,名作愛。

「爺……」蘇年錦撲簌簌落下淚來,一把撲進他的懷裡,嚎啕大哭,「爺,我好累,好累……」

慕宛之緩緩撫上她的肩頭,下頜抵住她的額頂,唇角笑意斂去,眸中全是心疼。

蘇年錦嚶嚶泣泣,似乎要將所有的委屈都哭盡了。燈火搖曳,八寶屏風上繡的還是蜀地的織錦。偌大的長樂宮瀰漫著一絲凄楚,蘇年錦撲在他的肩頭睡著了,自沐原死後,她第一次睡得這樣安穩。

慕宛之打橫將她抱起,緩緩放到龍鳳榻上。宮門被北地的長風吹開,露出一角,全是簌簌往下落的碎雪。一宮,一燈,一影,一白,天地大物,萬象無聲。

慕宛之緩緩轉了身,看著滿宮的雪花,眸色一眯,呼吸微滯。

「皇上,蘇氏乃妖女,萬不可留!」

「皇上,蘇氏害死皇族幾千人,乃我大燕罪人,求皇上立刻處死!」

「皇上,蘇氏不能做皇后,若蘇氏為後,我大燕將傾!」

「若皇上執意立她為後,臣求皇上允許臣告老回鄉!」

「臣亦告老回鄉!」

「臣告老回鄉……」

……

今日朝堂,又有一批大臣嘆著氣收拾著包袱回老家了。

他一早就知道,即便身為帝王,也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帝王是為國家生的,從不是為了兒女私情。慕宛之挺身嘆了口氣,寒氣與宮外的長雪化為同色,讓人一冷。

大雪整整下了三日,放晴時陽光乍泄,整個皇宮美輪美奐,明媚奪人。

蘇年錦病重在榻上躺了兩日,去見夏芷宜的時候整個人似又瘦了一圈。只是夏芷宜倒愈發胖了,面色也好,不像福子說的那樣失失落落的。

「嗨,我跟你說,我特地安排慕宛之,哦不,是皇上這樣說的,不然哪天才能見到你噢。」夏芷宜給她倒了茶,又給他扑打了扑打凳子,那凳子上落了一層灰,好久沒人坐了。

「怎不讓宮女來收拾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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