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多少恩仇報不成 第三節

阿方薇著明紅直地納紗金葛褂外罩著九五龍袍,五彩雲紋綉以廣袖,英氣直衝天霄。如今她邁一步,身後幾十個宮女太監就要緊跟著一步,氣勢浩浩湯湯,無以匹敵。只是她永遠是一個人進這長樂宮,怕多帶一個人進來,便會打擾他的清靜。

慕宛之正伏在案頭看書,修長的指尖握著卷尾,似乎是要讀完了。案角上還放著一杯涼茶,應該很久沒有喝了,阿方薇走上前去,緩緩執了壺,又重新給他倒了一盞。

她看了看床榻上放著的包袱,眉頭一皺,「真要走了?」

慕宛之放下書卷,淺笑了笑,「是。」

「此去大雍,怕你凶多吉少。畢竟蕭沐原還是大雍皇帝,怕對你不利。」阿方薇頓了頓,「不如等朕攻陷大雍,你再去吧。」

「我想先去看看錦兒。」慕宛之眨了眨長睫,眸子深如黑潭,「而且前朝舊部想見我,非去不可了。」

「他們要你復國嗎?」阿方薇喜上眉梢,「你想通了么?之前一直勸你復國都沒什麼用,怎如今想開了?若你復國,朕答應你,世代與大燕交好,永不起干戈。」

「皇上所言為真?」

「是,一言九鼎。」阿方薇點了點頭,「朕可以暫緩直逼大雍的進程,若你當了帝王,朕即刻撤兵。」

慕宛之緩緩站起身來,看著她淺淺一笑,「當不當帝王我做不了主,不過看你的意思,是非要我當不可了。」

「必須是你。」阿方薇也燦燦一笑,「若是別人當了皇帝,朕第一個饒不了他!」

一襲青衣筆直挺立,慕宛之單手負後,微握拳,眸光愈清。他不知道去了大雍還有多少路要走,不過,見她,應該不遠了。

長安。

永壽宮。

沈棠天天陪著蕭沐原處理政事,如今風頭極盛,在宮中雷厲風行無人敢有一句怨言。蘇年錦聽說她兩天前還扇過允兒兩巴掌,心裡一沉,那女子倒是愈發凌厲了。

夏初的雨絲子淅淅瀝瀝的,喝茶聽雨,采荷划船,漫宮都瀰漫著濕氣,清爽爽的。

玉生來找蘇年錦時,正巧碰到沈棠在曲廊處看雨。單薄的小身影躬身行禮,方想離開時卻被沈棠一把捉住,調笑他是個瞎子,跟他說他的父親與娘親全部是因為蘇年錦才死的。眾太監也跟著一起笑,直到玉生哇哇大哭,哭得滿臉是淚,小腿一伸,疾奔永壽宮而去。

蘇年錦正在宮中插花,見他哭著跑來,說自己父親是因她而死,問她真相。她手中花兒全部逶迤在地上,一時怔在那,久久無語。

玉生大哭,哭聲震天,興許是被沈棠說了些侮辱的話,如今愈發止不住眼淚,越哭越委屈。

「你父親是因本宮死的。」蘇年錦將他摟過來,「他是大燕的英雄。」

玉生小聲啜泣著,嘴角一抽一抽,沒有說話。蘇年錦知道他是真傷心了,也不知沈棠到底和他說了什麼,不由得嘆了口氣。

「母后,棠貴妃說生兒的親生母親是活活噎死的……」玉生還沒說完,就又嚎啕起來,「好可怕,娘親怎麼那麼慘,好可怕……」

蘇年錦一下子從凳子上站起來,心驚沈棠竟然如此之狠,連小兒都不放過。她一邊護著玉生,一邊正想出宮去找沈棠對峙,不料剛踏出宮門就一下子與門嬌嬌撞了滿懷,連玉生都摔在了地上。

「皇……皇后……」門嬌嬌還吃著餅,一下子就嚇傻了,「皇后你沒事吧?」

「怎地這麼著急?」蘇年錦扶起哭哭啼啼的玉生,皺眉問她。

「皇……皇后……」門嬌嬌咽了口唾沫,連忙扯住她的胳膊,「允妃的孩子,允妃摔倒了……允妃的孩子……」

蘇年錦聽到此處,一忙把玉生丟給門嬌嬌,自己一下子衝進雨簾,直奔鴛鸞殿而去。

……

榻上的允妃滿頭是汗,疼的嚎啕大喊,蘇年錦一進來,一眾太醫連忙退開身子給她讓路。蘇年錦急急奔到榻前,抬手給她把了把脈,心下一沉,連忙吩咐身後的太醫們道:「去拿乾淨的毛巾,還有龍骨,文蛤,真珠等一味藥材,再去熬碗紅糖,速速拿來。」

「是,是。」眾太醫連忙躬身而去,雲帳里只有蘇年錦為允兒守著。允兒大喊肚痛,蘇年錦一下子將衾被扯去,而後撩起她的衣服命令道:「允兒你別怕疼!咬牙給我堅持住!孩子沒事的!沒事的!」

她說罷,便用身前的剪刀遞到火苗上撲撲地燒了幾燒,而後狠狠向允兒刺去。

雨勢漸大,嘩啦啦又是一天。

聽聞允妃孩子出生時,皇后俞氏口吐鮮血昏厥過去。仁惠帝感念皇后不易,徹夜守在其榻前,寸步不離。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

夜裡蘇年錦悠悠醒來,便見蕭沐原趴在自己床頭那,沉沉睡去了。她心裡一驚,忙想坐起身子,卻不料蕭沐原睡眠極淺,她動還沒動,他便醒了。

長信宮燈一十八盞,默默被侍婢一一撤去。如今宮裡只有幾尾燈火搖曳,暗凄凄的。他知道她不喜歡太亮的東西,為了讓她好好睡眠,才專門吩咐宮人撤去了明燈。

斜屏半倚。

蘇年錦靠著蒲團半坐在雕花廊架的床頭前,細細看了看他。

「皇上氣色好多了,面容也紅潤許多。」

蕭沐原皺了皺長眉,忽地一笑。唇角似帶了夏日晚風,涼洇洇的。

「允妃好些了么?」蘇年錦探頭問他,「孩子呢?」

更漏緩滴,一時極靜。蕭沐原哽了哽喉頭,淺淺握住她的腕子,輕道:「她們都好。是個女兒,朕的公主。朕給她起名曰陌雨,號長璇公主。」

「允妃難產,孩子能順利出來,上天保佑。」

「是你保佑。」蕭沐原嗔了嗔她,「嬌妃也知你會醫術,所以才專門去找你。幾個太醫都束手無策,若不是你,她跟孩子早就死了。」

「上天保佑皇上得了公主。」蘇年錦蒼白的面色啞然一笑,只是喉中極癢,這一笑沒有忍住,噗的一聲又吐了一口鮮血出來。

「太醫說你身子不好,需靜養。」蕭沐原似乎一下子變得靜默而安忱,緩緩自袖口掏出錦帕來,給她拭了拭唇角,「以後宮中的事情就少操些心,身子重要。」

「皇上不也會醫術么。」蘇年錦看著他,任他為自己又是掖被角又是遞錦帕的,眉目一揚,「我還能活多長時間,我自己知道。」

血癆最初還是在胡地得的,疏涵死後更加嚴重,以致這幾年每每夜裡乾咳難忍,她給自己看過病,知道自己時間也不會太長了。

蕭沐原低了低眸,半晌才喑啞一句,「是。朕也看不好,朕的醫術還沒有皇后的好。」

「皇上,」蘇年錦反握住他的腕子,平了平心緒,才道,「你為何遷都?為何將那些大臣全部處死?亂世之秋,你不是不知道這樣做有多大的害處……」

她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他現在的舉動。若為大雍著想,先除瘟疫,再除胡地,而後再除大臣,才是上上策。而如今,他身為帝王,不顧百姓,卻一下子將朝中近乎一半的大臣全部處死,那些臣子再不濟,也是這大雍脊樑。

「朕的好皇后,沈棠在知道朕殺死那些大臣時,還拍手稱快呢。」

蘇年錦一怔,淡淡別過頭去,「我不想提她。」允兒怎麼可能好端端地摔倒,想必這裡面也沒少有她沈棠的功勞。

蕭沐原握著她的掌心,又重了一分力氣。他的掌心溫熱,記得年少時常常給她暖手。只是如今他再碰她。她只覺得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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