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滿目倉皇悲歌起 第二節

沈棠與允兒在正堂中喝茶,似乎是有意等著蘇年錦來的。初夏的風夾著一絲悶熱氣,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直到看見蘇年錦進了府撲通一聲跪在許幼荷的屍體前,淚如雨下。

一百個包子……被一百個包子活活噎死的……

院子里,蘇年錦顫著指尖緩緩滑過她腫脹的面頰,似乎知道她死時極其痛苦,極其掙扎。脖子處有血絲,胳膊上有被繩子勒出的血印,連嘴裡,都還有沒有吃透的包子……她就那樣靜靜地在太陽下曝晒,表情驚恐,身子彎曲,手指在地上挖了一條又一條長長的血道子。蘇年錦哽了哽喉頭,緩緩將她怖戾的雙目合上,泣道:「你走好,疏涵在等你呢。」

她仍記得上次她來見她,她張口就罵,罵到最後卻忽然跪下的情景。淚惶然而落,她不知道許幼荷暗下里到底承受了多少不甘與痛苦,可是如今,她就這樣慘死在自己面前,頭髮凌亂,面容悲戚,讓人愈發心酸。

「疏涵,對不起……」蘇年錦抬起飽蘸了淚水的雙目,看著漫府的花草曲池,大哭,「我沒有替你保護好幼荷,沒有替你保護好……」

「喲姐姐,這麼髒的地方,你來不合適吧?」沈棠與允兒從正堂里走出來,站在蘇年錦背後,笑得肆意,「皇上讓本宮處理許幼荷,皇后可有什麼不滿?」

蘇年錦抿了抿唇,抹了一把眼淚,緩緩站起身來,轉頭看著她。

那目光太過凌厲與威嚴,連長久跟在蘇年錦身邊的允兒都嚇了一跳。沈棠心下亦有些怯懦,卻沒有表現在臉上,反而以一種雲淡風輕的笑意帶過,「怎麼?姐姐不是說要給許幼荷喂一百個包子讓她閉嘴么?妹妹這可是遂了姐姐的意呢。」

日中的陽光,如一擊重鎚,狠狠砸在蘇年錦的心口。

蘇年錦狠狠握緊了拳頭,渾身怒氣高漲,許幼荷死狀就那樣緊貼在腦海里,驅之不去。她方想再給沈棠一巴掌,卻在胳膊抬到半空中時猛地被允兒攔下,清冷道:「棠妃有孕了。」

棠妃有孕了……

蘇年錦眸子一眯,危險地看向一臉得意洋洋的沈棠。

「姐姐,妹妹是做的不好么?可是皇上吩咐妾身處死許幼荷,也不必來聽姐姐的教訓吧?」沈棠轉瞬一副委屈的樣子,走到許幼荷身邊,低眉看了看她,嘖嘖兩聲,「不過她可真是個烈女子啊,臨死時還哈哈大笑,說上天待她不薄,給她留了個兒子。直到面色青紫被包子灌的喘不上來氣時,都還面向皇宮方向,說謝謝皇后呢。」

蘇年錦腳下一個踉蹌,日光那麼毒,她卻如臨冰水,渾身極寒。

「姐姐,」沈棠笑嘻嘻地走到蘇年錦身後,「有些事呢,是老天的意思,根本怪不得任何人。勸姐姐也省省吧,皇上現在那麼討厭你,何必再出來醜人作怪,更討人嫌呢。」

沈棠說完這些話,也顧不上看蘇年錦表情,仰頭大笑,被一眾宮女太監扶著出了王府。臨走時腳下還不忘再踹許幼荷一腳,厭棄道:「該死的女人,噁心!」

那妃色的背影極是得意,上馬車時還不忘回頭對允兒大喊,「允妃待會你到本宮那,本宮給你看樣寶貝,皇上剛賞的。」

「是。」

馬車達達而去,原本熱鬧的王府一下子清冷下來。允兒看了看目光痴迷的蘇年錦,嘆了口氣,亦轉身走了。

連午間的風都夾著悶噪氣,蘇年錦卻站在那獨獨站了兩個時辰。猶如一尊雕像,最後連淚都哭幹了,雙目腫澀。

「皇后,是否將許幼荷的屍體葬了?」福子躬身,以極低的聲音稟道。

蘇年錦緩緩回頭,一襲素藍的袍裳毫無力氣地垂在地上,「不必了。」

「這……」

「蒼霂山下有懸崖數丈,將許幼荷自那丟下去,和疏涵同葬吧。」

「是。」

福子領命,躬身而去。一眾太監抬起許幼荷的身子時,才發現她身下死死壓著一枚玉佩。興許是被喂包子時左右掙扎,從懷裡掉下的。

蘇年錦一看那玉佩就痛了,痛的渾身喘不過氣來,痛的天地暗色,一時站不住。被身後的雲兒扶住,蘇年錦緩緩吸了口午中的風,才吩咐道:「將那玉佩,拿來。」

雲兒從一片幹掉的血跡里揀出玉佩,清涼的觸感,精緻的花紋,瑩白的色澤,都如一團火,刺痛了蘇年錦的雙眼。

玉佩上刻的是蝙蝠、壽桃與蓮花,寓意福壽雙全。蘇年錦拿在手中摩挲了半晌,慘慘一笑,「這玉就不隨著許幼荷去了,給玉生吧。」

她聲音嘶啞,似乎要哭出聲來,卻又生生忍住了。

緩緩轉身,偌大的怡清王府在身後漸漸淡去,只剩她一人的背影決絕堅韌,似乎,再也沒有軟肋了。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血,不勝凄斷,杜鵑啼血。王孫何許音塵絕,柔桑陌上吞聲別。吞聲別,隴頭流水,替人嗚咽。

風起,日斜……

大雍二年七月,方州大旱,雍帝夙興夜寐日夜操勞,病倒在乾坤宮。同年八月,胡地大將軍索奚意圖謀朝篡位,被阿方拓就地處斬,全國轟動。

一晃就是半年,蘇年錦抱著玉生前去看沐原時,皇甫澈正在宮中向他彙報方州的旱情。沐原見是蘇年錦來了,擺手示意讓皇甫澈暫行退下,而自己也從榻上緩緩坐起,憔悴地咳了咳。

「吃藥了么?」

蘇年錦坐在一側,看了看他。蕭沐原連著幾宿不吃不喝,恨不得自己去方州看看旱情,就連病倒了,還不忘吩咐皇甫澈所有的治旱細節。蘇年錦嘆了口氣,能如此體恤百姓,好的帝王,也不過如此。

「已經讓流雲去拿了。」蕭沐原對她突然的造訪有些驚詫,不過眸中卻是掩不掉的笑意,「皇后最近可好?」

「好,」蘇年錦看著懷中的小兒,眉眼一彎,「這孩子成天嚶嚶嚶的,似乎想要學話了。」

蕭沐原低眉看了看那嬰孩,眸子一片清澈,不禁皺了皺眉,「真的看不見嗎?」

蘇年錦斂了笑意,「是。」

「咳咳……咳咳……」蕭沐原再次握拳咳起來,蒼白的面色下隱著疲憊。

「旱災那麼嚴重嗎?」蘇年錦給他倒了盞茶,給他捶了捶背。

「嗯,咳咳咳……」蕭沐原咳的愈發嚴重,直到流雲端了葯進來,他三兩口一併喝下,才稍稍緩解了一些。

只是,他的眸子卻愈發暗沉了下來。

「大雍再不像以前的大雍了。」蕭沐原看著蘇年錦,苦苦一笑,「朕殫精竭慮,早起晏睡,卻敵不過眾大臣占田圈地,貪婪成性,行賄成風,魚肉百姓。這次大旱,本可以早些救難民,卻不想朝堂撥下的銀子被各地官員層層剝削,最後到了方州,十五萬兩變成三萬兩。」

「什麼?」蘇年錦蹙眉,「那些官員,就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私藏官銀?」

「是。」蕭沐原又咳了兩聲,喑啞道,「他們不怕朕。大雍再立,他們恨不得吃乾淨百姓才好。這層層官員無一人清廉,牽連人數眾多,若真懲治,必會死傷無數,我大雍到時也是元氣大傷……」

「那些官員,就是算清了這一點,才敢這樣吧。」蘇年錦眨了眨長睫,慘笑道,「國之初立,官員不想怎樣振興大雍,反而做了蛀蟲。這官員也不少,難道沒有一個知道蠹眾木折的道理么?」

蕭沐原微微眯了目,眉頭一皺,咳出聲來,「朕本以為再立大雍能替父報仇,使民喜樂,只是這些官員……」

「啟稟皇上,國丈沈傾岳自潮州回來,已經順利將那些販賣私鹽的大臣繩之以法了。」流雲在宮門口閃出身來,低聲稟著。

蘇年錦這才意識到,這大雍早已千瘡百孔,怕是沐原一人難敵四手……

「好!好,咳咳咳……」

蕭沐原正咳著,卻見沈棠挺著肚子也歡天喜地地進來了,不顧蘇年錦在側,一忙奔到蕭沐原面前笑道:「皇上聽說了嗎?臣妾父親斬殺了潮州那幾個販賣私鹽的大臣,立了功呢!」

「是,朕剛才聽見流雲稟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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