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夕風驟誰來歸 第一節

大雍十一月初一,蕭沐原登基,擬詔書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皇帝臣沐原,敢用玄社,昭告於皇天后帝:朕歷經苦難,與眾卿征戰數年,終成大業,今天下已定,眾人之中,眾卿合力推朕,言朕厚德隆功,澤被人心,醇化流芳外。天德王道,一以貫之。朕雖受天眷命,天地垂光,然今天下皆眾卿合力撼下,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朕亦受之有愧。朕之大志甚多,惟思一展宏圖。遂順承天道,於甲子年十一月告祭天地於鐘山之陽,定天下之號重曰大雍,建元仁惠。恭詣太廟,冊封俞氏為皇后,期以本年為仁惠元年。

朕仰賴天恩,順承帝業,初登大寶,朕必遵尋教誨,崇師德育,招氓民無威束可屈,宣百官無弊諫可言。朕思宏業,皆眾卿合而戡立,凡赤誠智佑之士,疆關舍驅之卒,必將因功晉賞,小則仕鎮,達則三卿。股肱之臣,盡職恪守,君民一體,共扶社稷,必使朕之江山天地同壽,日月同輝……

蘇年錦在榻上醒來時,身邊只有皇甫澈守著。她睜開眼睛看了半天想了半天,喉嚨干疼,才終於想起來,這裡已經是沐原的皇宮了。

「你醒了?」皇甫澈正在為她攪拌湯藥,期望可以涼一些儘早讓她吃。

蘇年錦緩緩從榻上坐起來,由著皇甫澈給她墊了個蒲團,她卻不言不動,只雙目獃滯地看著宮外。落花枯萎,衰草敗去,眼看著冬日就要來了。

「沐原給你診了脈,說是氣血攻心,有了癆病,你以後要多注意身子才是。」

皇甫澈嘆了口氣,剛想把葯碗端到她面前,卻見她猛地別過頭去,冷冷道:「不要再與我提那個名字。」

眼淚,一下子就滾下來了。

她一想起慕疏涵心裡就難過,想起慕宛之便如坐針氈,他們都為自己放棄了一切,而自己,卻好好地待在這裡,完好無損地、毫髮無傷地、安安全全地待在這裡。

如今只要一睜眼,腦子裡想的都是慕疏涵被一箭射穿頭顱的情景。她仍然記得他死前看著自己笑,那笑讓人如沐春風,讓人恍若回到初見時。春風飛揚,楊柳橫擺,她夜裡在池塘中撒了白紙花,被他發覺,張口一句便是輕輕潤潤的,輕輕潤潤地問她,可是受委屈了?

「你醒了?」

她正怔愣時,忽見允兒端著羹湯進來了,緩緩將湯盞放在桌案上,才又道,「皇上讓我燉了你最愛喝的魚羹,趁著身子好些,多喝一點吧。」

允兒……蘇年錦哽了哽喉嚨,猛地側身滾下床,正待大家驚詫時,她又慌慌忙忙站起來走到她身邊,拽住她的衣袖哭道:「那時候老四給了我一管葯是不是?那時候給過我什麼東西對不對?那是老四第一次送我東西吧?是不是第一次……」

允兒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了一記,卻又見她滿臉是淚,雙眼紅腫,不覺嘆氣,「是一管芫烏子,去血化瘀的,被你丟進倚翠湖了。」

蘇年錦眼淚越落越多,待她說完便猛地轉身向著宮外跑去。長風呼嘯,她只穿著單衣,不顧宮人攔阻,拚命向著怡睿王府的方向而去……

「丫頭!」皇甫澈一下子站起身來,皺眉瞪了允兒一眼,遂從雕架上拿了風氅,疾步追了上去。

怡睿王府,倚翠湖。

「快放水!放水!」

上百個士兵繞著倚翠湖忙忙碌碌,蘇年錦站在橋上,雙目凄迷,一邊喊一邊哭。

皇甫澈給她披上了袍子,亦展目於湖面。此湖通往後山連貫整個王府,若想將水全部放完估計也是難事,不由轉頭吩咐身後的工部尚書:「再多派一些人來,今日務必排干水道。」

「是,是。」

大臣低頭領命而去,抬頭擦了擦額上的汗漬。都是十一月冬了,可在這個人面前,他仍然嚇得四肢癱軟冷汗直流。

怡睿王府已經被皇上下令封了,如今皇甫澈帶著蘇年錦,哦不,是俞星梨顧自前來,讓他打開府門,而後又派兵前來疏通水道,他如何都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不過他們二人一個開國將軍,一個未來皇后,單這幾個字,就足以砍他九個腦袋了。

上千個將士下水疏通,一直從早晨忙到傍晚。蘇年錦一動不動地站在橋面上,任冬日的陰霾與冷冽打在自己身上。她變得寡默而幽寂,除了放水一直也沒有再多說一個字。皇甫澈就站在她旁邊,安安靜靜地陪著她,一身長衫顯得落拓蕭舉。

怡睿王府再也沒有之前的繁華了,所有奴才全部被殺,整個王府除了倚翠湖這處尚還熱鬧,其他地方頹敗得可憐。東廂與西廂暗沉沉的,正堂也死寂寂的,沒有人在這裡了,連池中的殘荷都顯得了無生機。不知是很久沒有來這裡了,還是死人的鮮血能滋潤土地,蘇年錦愈發覺得她腳下草木凄凄,長柳茂盛。

「回主子,倚翠湖湖水全面排干!」

蘇年錦緩緩轉過頭,看著眉下的一湖淤泥。水排幹了,露出紫泥堆砌的底盤,濕汪汪的,像一片泥沼,陷進去,就再也拔不出來了。

蘇年錦迅速下了橋面,還未待眾人回神,她便扯著裙擺踏進湖中。湖中淤泥里仍然有水,她一步一個坑,走的極其艱難,然她卻毫無所動,顧自向著湖心走去,臉色極寒,極倔。

「丫頭你幹什麼!」

皇甫澈也想跟著上前,卻被一眾士兵擋住。剛剛抽完水,湖中淤泥臭氣熏天,全是腥味。士兵不忍,執意攔著皇甫澈。再看湖中,蘇年錦像瘋了一樣,雙手抓泥,抓一把丟一把,似乎在找什麼東西,一遍又一遍將紫泥捧在手裡,尋著沒有,丟掉再重新抓一把,如此反覆多次,直到太陽完全下山,暮色正濃。

「疏涵……疏涵……」蘇年錦撅著嘴哭出聲來,「在哪裡,在哪裡,我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了……」袖子、衣服、裙擺、臉上全部都是淤泥,蘇年錦卻毫不為意,雙手深深插進湖中,一直插到手肘處,再猛地捧出來,仔仔細細地看,大聲哭著,「芫烏子在哪裡,你送我的芫烏子在哪裡……」

暮色時候風又起了,嗚嗚咽咽。

皇甫澈不忍,一下子將全部士兵打開,而後自己猛地跳入湖中,隨著她的腳印邁向湖心。

「你瘋了嗎?!」

他從背後抱住她,看著她長甲里滿滿滿滿都是淤泥,吼叫起來,「慕疏涵死了!死了!」

「疏涵……」蘇年錦顫著指尖,眼淚一滴一滴全部落在他的手背上,嗓子哽咽的難受,然聲音卻斷斷續續的,不停地喊。

王府一片死寂,橋上風景暗沉,眾士兵三三兩兩地圍著整個倚翠湖看著他們。紫深的淤泥里,蘇年錦仰頭大哭,聲音恍似穿破蒼穹,撕心裂肺,「疏涵你在哪,我想你了,我想你了……」

直到哭得沒有力氣了,她一下子跌跪在淤泥中,身子一點一點向里凹陷。長甲狠狠攥進肉里,蘇年錦的一顆淚落到湖中,似是對他最後的祭奠……

她想起他曾經笑著給她芫烏子,說女子年輕嘛,還是要以色事人的;想起他偷偷跑到小廚房喝自己熬的湯;想起胡地雪夜裡,他救起她和宛之,一個人將他們挨個背到藏身的地方;想起他高頭大馬而來,一身風流清舉,皓齒明眸,如星河浩瀚,在林中追她救她;想起他死不瞑目,迎著乍泄的陽光倒在山巔之上……

怎麼就死了,怎麼就死了……

蘇年錦大哭,眼淚爬滿面頰,雙手緊緊按在淤泥里,哭得不能自己。

疏涵,對不起……

十一月十五,封后大典。

灰沉沉的天空簌簌落了雪,冒了一天一夜,整個皇宮皆是張燈挂彩,紅綾漫天。宮人進進出出,添火盆,鑲瑪瑙,琉璃翡翠球里塞滿了蘇和熏香。未央宮的水晶帘子也繫上了一對一對的同心玉,梁間重新雕了蝙蝠、壽桃與蓮花,榻上撒滿了桂圓、花生與紅棗,整個宮殿一派明和新貴,華麗雍容。

蘇年錦著一身紅色大袖衣,戴龍鳳珠翠冠,衣上加霞帔,紅羅長裙,褙子添朱。梳花冠髻,髻上加龍鳳飾,衣綉有織金龍鳳紋。端坐在菱花鏡前,等待著卯時一刻上殿受封。

「你們都先下去吧。」

蘇年錦看著鏡中的自己,淡淡出聲。

允兒在她身後伺候著,頓了頓,稟道:「皇上要我等一直伺候著。」

蘇年錦看都沒看她,冷冷一哂,「當日讓你查福子身世,你回稟我說他清清白白。其實以你的手段,應該早就查到他是夏芷宜的人了。你卻沒有跟我說,如此想來,你早就防著我了。我一時想不通彼時你我二人同時為沐原效力,為何你還要防我。不過後來你丟下我顧自逃回西北時我才明白,原是你喜歡他的。你喜歡他,便不能容忍他喜歡我。」

允兒低頭,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今日我被冊封為後,你心裡應極不好受。」蘇年錦借著鏡子看她的身影,清清寡寡,比如今的自己不知落寞了多少倍。隨又一笑,淺道,「你帶人下去,一會就能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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