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萬事到頭都是夢 第五節

許幼荷低了低頭,冷冷一哂,「世道就是這樣,你不想要的,偏偏有人當寶。你想要的,偏偏又不想要你。真是可憐可嘆。」

此一時的日光有些毒,蘇年錦看著她,停了半晌,才又笑道:「那就在他還沒丟棄自己之前,牢牢地抓住他。」

許幼荷一愣,沒料到她竟然這麼痛快肆意。蘇年錦躬身告辭,錯過她身子的時候又忽地一頓,軟聲道:「請一定要生下這個孩子,我想疏涵也會很喜歡他的。」

她低了頭,不再看她。一色翠綠的背影在偌大的廣場上顯得格外扎眼,裊裊娜娜,出泥不染。許幼荷笑了笑,然那笑還未到達眼底便全數退去。

「可惜他不知道,他都要做父親了……」

隊伍消失的地方滾著飛揚的塵土,萬里山河,都在那黑雲壓城的鐵騎下,變得璀璨而巍峨。

蘇年錦一路走到怡清宮,隔著老遠就看見慕佑澤在宮門口坐著,不覺五步並三,走了上去。

「這麼有興緻?」她甫一坐下,才發覺頭頂還有紙疊的風鈴,一個個都是紙鶴模樣,花花綠綠的,美不勝收。

「真好看。」

「喏。」他將手上剛剛疊好的紙鶴拿給她,清澈的眸子彎了彎,如新月,如長柳,「送你。」

「你會疊這個?」蘇年錦接過來,挑了挑眉,「這麼厲害?」

「是皇后生前教我的。」

皇后……蘇年錦笑意盡失,只覺心口忽地襲來一股悲涼。

「小時候就覺得皇后知道的東西很多,我很喜歡她,慈善和藹,也沒有什麼勾心鬥角,看見她,就莫名讓自己很平靜。」慕佑澤微微攥起修長的指尖,眸子映著中午的日光,熠熠生輝,「她走之前,我曾去未央宮看過她。她給我唱了一首兒時常聽的曲子,那時候感覺又回到了過去,無憂無慮的。」

「兒時總是讓人難以忘懷。」蘇年錦拿起他手下的彩紙,也緩緩動手疊起來,「你疊這些紙鶴,是為了紀念她嗎?」

「呵,並不是。」

「那是為何?」

「祈求前線的戰士打勝仗歸來。」

話音甫落,蘇年錦手中的紙鶴也剛好成形。她笑嘻嘻地將她疊的紙鶴與那些風鈴一起掛起來,才又看向他,「那就多疊幾個,讓心愿更大一些。」

「丫頭。」

「嗯?」

慕佑澤將胳膊探在半空,眸光獃滯地尋了尋,直到摸到她的腕子,才放下心來,軟聲道:「前陣子你的事情我也聽說了,沒想到如今你還是一副高高興興的樣子,真讓人開心。」

蘇年錦緩緩放下手來,坐在他旁邊,眉眼一彎,「都過去了。」

回不去的好處之一,大概是也能將壞事情一併拋棄掉吧。

「每個人都受過傷,上天真公平。」

蘇年錦沉默了半晌,才又將目光散到遠處的山脊上,看著日光下一縱草木葳蕤茂盛,喑啞道:「我也曾抱怨過不公不順,可是毫無辦法,能讓自己走出來,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慕佑澤抿著唇,隨她一起將眸光拋到遠處,雖然他看不見,心裡卻裝著萬千山河。

「咦?你這宮裡怎麼那麼冷清了?」蘇年錦回頭看了看,似乎找不到什麼侍衛了,「你手下的那些暗衛呢?」

慕佑澤忽地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神秘道:「自有用處。」

「可是,」蘇年錦皺眉,「無論什麼用處,如今這宮裡沒有人能再保護你,你多危險啊……」將自己全部的暗衛都用作他處,到底是什麼大事……

「一個瞎子,能有多危險?」慕佑澤搖了搖頭,「記住丫頭,這方山河,我也想出分力。」

他說得認真而執著,竟驚了她一記。這動動蕩盪的大燕,真的要撐不住了么……

平分天四序,最苦是炎蒸。

慕宛之這一去,又一個多月了。

秦語容來找蘇年錦的時候,正是午中。大暑悶熱,蘇年錦在涼榻上躺了一會,卻怎麼也睡不著,索性在房檐門口沏了茶讀讀書,心裡還恬靜一些。

秦語容出現時,蘇年錦只覺有股暗影撲在書上,而後便聽見福子的稟報聲,說是她來了。

蘇年錦坐在花梨木的椅子上,迎著外面的人看了一眼,示意福子下去,而後招呼秦語容坐下,並給她上了最喜歡的壽眉茶。

「我並不喜歡壽眉。」秦語容看了看眉下的茶盞,這一月來瘦削不少,臉色也不如從前紅潤。

「以前都是宛之愛喝,所以我也裝著愛喝,這樣每次他到我房裡來,都能喝上壽眉茶。」秦語容一笑,淺淺淡淡的,「彼時心裡從不想別的,就知道他愛進壽眉,愛吃梅花香餅,愛喝花蜜雪羹湯。初嫁進王府時,我還懷著吟兒,青樓歌妓當慣了,廚房裡的東西什麼都不會。那時我就天天待在小廚房裡,做王爺喜歡吃的餅,熬他喜歡喝的湯,手指上、腕子上甚至眉眼上,都曾經被滾熱的油碰濺過,疼得咬牙切齒,卻還是不停地做,不停地做。」

蘇年錦轉頭看她,日色正濃,隔著刺眼的光線讓她一時看不清她的樣子。

秦語容唇角一直存著笑意,手指敲打在椅柄上,嘆了口氣,「我承認,很多事情都是我暗處算計你們。只是這府中爾虞我詐,誰也別把自己看得太清澈太無邪,夏芷宜不照樣害過你?福公公不照樣害過你?連王爺都曾對你起疑過,何況,你也不照樣是前朝叛賊,算計過我們呢。」

蘇年錦沒說話,顧自喝了口茶。

「吟兒的五七過了,我明日便去感業寺出家為尼。」秦語容看了看她,「我這次來,是向你道別的。」

「若心不幹凈,出家又能如何?」

「呵。」秦語容冷笑,「這府里已經沒有牽掛了,無非是去找一個清靜的地方而已。」

「若王爺答應娶你要你呢?」

「……」秦語容沒說話,眉頭卻是皺著。

「你不必向我道別。」蘇年錦緩緩站起身來,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司徒死了,吟兒也死了,這都是你造的孽。你現在若還有心思怨則別人,不如回去好好看看吟兒給你留下的畫,司徒給你留下的琴。」她哽了哽,冷笑一聲,「秦語容,你這一輩子,賺了。」

「你什麼意思?」

「你激怒狼人半夜咬傷王爺,誰懲罰過你?你挑唆夏芷宜害掉我腹中的孩子,夏芷宜最後出府,誰懲罰過你?你趁王爺醉酒欲與他行夫妻之事,被婉兒阻止,你以尖針刺的她滿身傷口讓她痛得咬舌自盡,誰懲罰過你?司徒彈琴活生生彈死,無非是想讓你清醒不要動王爺,他因你而死,誰懲罰過你?你縱火燒我,連著吟兒受苦,東廂付之一炬,誰又懲罰過你?」

……

蘇年錦步步逼近,聲音極寒,「我們每個人都有目的,可唯有你不擇手段逃避懲罰,甚至連五歲的吟兒都被你教的心狠手辣做事歹毒。吟兒一死,你大可出家一走了之,可是我們呢?誰都是看在司徒的份上原諒你,可是你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傷害我們,且行事凌厲手段殘忍,在府中翻雲覆雨,以為我們都拿你沒辦法。你不是最瞧不起司徒么?你瞧不起他現在是個逃犯,瞧不起他是個琴工,瞧不起他如今無權無勢,可是秦語容我告訴你,你就是受著司徒的庇佑,才能在這深不可測的王府活到如今,走到這裡!吟兒死了,司徒也死了,你到底沒有對不起誰,只有對不起你自己!」

秦語容寒了臉色,半晌不語。

蘇年錦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唇角扯了扯,「你走吧,當初若你不主動提出出家為尼,沒準王爺早就處死你了。」

也或許,她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那樣說的吧……

中午悶躁,蘇年錦不再顧她,兀自走出房門。背影趁著院子里的鳳仙花顯得寥落頹敗,似乎方才那些話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為司徒罵她,為吟兒罵她,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

蟬鳴響在半空,偌大的王府如今只有她與她的周旋與對峙。蘇年錦行到門口忽又頓下來,卻一直沒有回頭,以一種極寒極冷的聲音講道:「你不該覺得委屈,因為我們每個人走的路都比你艱難。」

話音未落,她大步邁出院子,只剩秦語容一個在房中靜靜待著。半晌,一滴清淚落在掌心裡,和著她唇角的笑意,極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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