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鄉重逢照斷腸 第一節

九月。

大漠連天,車隊一連走了兩個月,如今到了胡人邊界,迎來的,便是滿目黃沙,風捲殘雲。

天空湛藍如洗,只是氣溫過高,灼燒的整塊沙漠都似冒了火。車隊人馬皆大汗淋漓叫苦不迭,然而儀仗隊卻是出奇的規整有序,似乎在向人昭示著,大燕的威嚴與靜穆。

蘇年錦穿著一身大紅挑了挑車帘子,看著茫茫大漠飛沙走石,陽光將空氣變得恍恍惚惚,猶如幻境,連著呼吸都染上了一種灼熱的氣息,讓人動彈不得。

蘇年錦身邊的婢子抬手擦了擦汗,對蘇年錦小聲道:「胡人怎麼忍受得了這種天氣。」

蘇年錦聽之一笑,「讓胡人去房屋鱗次櫛比的京城,大概也會問,燕人怎麼會受得了這種擠死人的地方?」

「撲哧。」

那婢子聽了蘇年錦的話,一小子笑出聲來。

只是蘇年錦心裡卻是一涼,若是自小就接受一種環境,那麼長大了,即便有更好的環境可以去,也不再想去了吧。而她的沐原,無非如此。沐原呵,那是她的心血她的骨髓她的命數,是逃不掉的掙扎與陷落……

慶元八年,春。

西北高山諸多,乃至春天來了,仍看不見一絲嫩芽。山裡的風冷的讓人發抖,沐原給俞星梨披了件袍子,兩人一同坐在帳篷外,看春日的陽光慢慢從山巔處傾灑下來,溫暖和煦。

俞星梨剛剛為他縫補好白衫,袖口有些磨了,她一針一線細細補好,才丟在他的懷裡,「我說少爺,給你補衣服,總得有些賞錢的吧?」

沐原淺淺一笑,「銀子沒有,把我自己補貼給你好了。」

「喂。」俞星梨撅嘴,「你本來就是我的。」

「啊?」沐原假裝吃驚道,「那你怎麼沒有把我聘娶到你家裡去?」

「家鄉發大水,回不去了,咱們就在這高山峻岭的地方四處為家吧!」

「可是這裡很冷……」

「沒事。」俞星梨抿了抿唇,「咱們生出許多孩子來,把這裡的高山都夷平,就不冷了。」

沐原眉心直皺,嘴角半咧,「你……你可真有毅力啊。」

「夷平高山嘛,當然要有愚公的精神。」

「不是,我是說……」沐原忽而大笑,「你竟然還想著以後要生許多孩子來挖山,那是生多少啊?一百個夠不夠,哈哈哈……」

「喂!」俞星梨明白過來忽而羞紅了臉,「生那麼多是頭豬嗎?」

「不夠的不夠的,哈哈……」沐原一下子把她擁進懷裡,「等我登上皇位,我要用這世上最美的綢緞給你做嫁衣,要死死保護你,不允他人欺負你一分,要牽著你的手跨過九十九重高閣,讓你登在京都最高的地方看這人世,要為你摘星攬月,上天入地,在所不惜。」

「喂……」俞星梨被他突如其來的話弄得心頭溫熱,趴在他的懷裡笑著,「難得見惜字如金的公子說那麼多話。」

「為你。」沐原扶著她,讓她看著自己,眉目清澈,「為你,讓我做什麼都值得。」

俞星梨忽然很想哭,她與他一起長大,從五歲長到十七歲,彼此知道最喜歡吃什麼最愛穿什麼衣服最愛的店鋪最喜歡的顏色,他一路護她周全,直到現在,他將他全部交付在自己手裡,是信任,是溫暖,更是觸及她心底的刀劍,似要剖開她的心,將他整個人都裝進來。

俞星梨一直覺得,人生來就帶著一種疾病,有的慕名望,有的慕銀錢,有的慕地位,有的慕權勢,家族、首領、金子這些都是解藥,而對的人,不僅僅能夠溫暖你,更能救你。

她將他抱得更緊,哭著笑著,緩緩閉上了眼睛。連夢裡,都是花開與暖意。

「公子。」

流雲過來時,俞星梨正趴在他懷裡睡著,沐原示意他小些聲。流雲點了點頭,卻皺著眉頭道:「慕宛之帶兵打過來了,我們怎麼辦?」

「什麼?」沐原一驚,看了看懷裡的人兒。她睡得並不安穩,如今又是多事之秋,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醒來。

俞星梨從他懷中起來,看著流雲,「你們去吧,我率小股隊伍在後面響應,帶上皇甫澈,隨機應變!」

「嗯!」流雲一面答應,一面示意沐原快走。

「丫頭。」沐原雙目深凝,痴痴看著她,「一切小心。」

「放心吧。」俞星梨一笑,「我命大,不會有事的。」

直到他走時,俞星梨都還笑著,卻不知這一去,竟是永別。

那晚天降大雨,身為平亂將軍的慕宛之出乎意料偷襲後方,俞星梨不敵,眼看著要全方陷落,卻不想沐原帶著小股隊伍又前來救她。火把照徹了整個雨夜,千鈞一髮之際,他替她而死。

那箭本來是射向她的,卻被他突然截住,生生刺進他的胸膛。那一刻俞星梨腦子空茫茫的,只想著應該不會死,不會死的,不會那麼容易死的,誰又知道,那箭上,都是毒藥……

他在她懷裡沒一會就死掉了,瓢潑大雨將血水流滾到很遠的地方,而她卻覺得全部存進了她的心口,那麼疼,那麼無望……

她不記得她是幾時昏過去的,再醒來,便決定披上嫁衣,嫁給慕宛之。當然,這中間的兩年,她變得沉靜、陰冽、算計、權謀……直到慶元十年她化名蘇年錦嫁給他,慕宛之都不知道,若沒有沐原,他曾經發射的箭矢,會殺死如今的枕邊人。

那是一種生生世世的恨,只要活著,她便恨他。她與沐原同處十二載,這不僅僅是親情是愛,更是一種託付,一個希望,她曾以為,是沐原拯救了她,是沐原讓她免遭流離顛沛,是沐原在她五歲那一年,給了她一個包子,給了她一個微笑,便給了她一生的愛與恨,喜與悲,歡笑與怨懟。

大漠黃沙,鐵甲盔影。

「公主你看。」

蘇年錦收回深思,正瞧見前面不遠處的軍隊。一列盔甲橫縱,氣勢威武,帶頭人留著八字鬍,五十多歲年紀,眉眼細長卻不失精芒,隱著一股銳氣。

那將軍看見儀仗隊緩緩走來,躍身從馬上下來,站在儀仗隊前道:「胡朝將軍索奚前來迎接公主!」

有專門接洽的官員上前與之行禮對接,蘇年錦看了好一會子,直到官員將官牒送到索奚手裡,她才真正意識到,這大燕,是再也回不去了……

索奚接過文牒後眉毛一抬,看了看官員後面的大紅車馬,車上全部用紅色綾緞裝飾,隔簾一穗一穗地垂下來,中間串著珍珠瑪瑙,好不氣派。索奚微微一哼,空氣中瞬間充斥著凜冽的味道。他緩緩轉身,而後一躍上馬,帶領侍衛走在前面,與儀仗隊一起浩浩蕩蕩朝著皇宮而去。

秋深。

夏芷宜剛走到慕嘉偐府里就打了個哈欠,渾身一冷,禁不住嚷嚷,「你府裡頭埋了多少死人啊這是,冷死了。」

「死女人。」慕嘉偐正與士兵囑咐事情,見她毫無通報地就闖了進來,暗罵一聲。

「我聽見你罵我了。」夏芷宜白了他一眼,「不過本王妃今天心情好,就不和你計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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