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俗世紛紛話陰陽 第六節

慕疏涵神情寂寥,長衣還在滴水,他卻跌坐在牆根處,再也站不起來了。

「父皇怎麼那麼狠……」慕嘉偐搖了搖頭,信步踏出了永和殿,似乎也忘記了打傘,隻身走到院子里,紫衣也帶著哀寂色。

慕宛之審視著殿內一切,拳頭緊握,久久松不開……

「走吧。」他喑啞道,長袖一緊,喉頭也跟著發緊,怕是再不走,他也走不動了。

「三哥,她死了。」慕疏涵忽地站起身來,沖他大吼,「不要報仇嗎?!」

慕宛之一個踉蹌,不可思議地看向他,「那是我們的父皇!」

「那又怎樣!」慕疏涵咬牙切齒,眼淚流滿面頰,「錦兒他有什麼錯!為什麼要受如此酷刑!」

聲音鳴響,慕宛之一下子就說不出話來,只靜靜地立在那,一言不發。

慕疏涵抹了一把眼淚,哀戚了半日,才看著宮外的雨絲子苦道:「我報不了仇,不進宮總是可以的吧。斷絕不了關係,不再跟他說話也是可以的吧!」說完,便大步邁出皇宮,身形決絕。

慕宛之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心尖一跳,他的父皇如此做,真的不怕失去他的幾個兒子嗎……

長夜寂寥。

慕宛之回府時,府裡頭沒有一個人敢說話。他命人拿來酒喝了半日,涼意直侵肺腑,他卻渾然不覺,直到更漏再響,酒汁喝乾,他才覺得心口沒那麼痛了。

門吱呀打開,一身鵝黃撲入,慕宛之惺忪醉眼,看了半日才知是秦語容。她端著長衣茶水,默默走到他身邊,低語一聲:「爺回來時一身雨水,還沒換衣服,不如現在就換了吧,小心著涼。還有酒萬不能喝多,不然……」

她說著就要將她的酒壺撤去,卻被慕宛之一下子攥住手腕,那手勁弄得她生疼,不覺微微皺眉,「爺弄疼我了。」

秦語容本是肌膚勝雪,如今嬌嗔一句,讓人心疼。

慕宛之細細瞧了她半天,眼眸是杏花眸,流波婉轉,明眉皓齒,聘婷秀雅,整個人都風姿綽約、楚楚動人。當年群芳閣頭牌,名聲響遍整個京城,也難過司徒對她用情至深……

「本王不是你的爺,司徒才是。」慕宛之甩開她的腕子,頭微微歪在桌子上。

秦語容一頓,伸手拿起一側袍子給他披上,淡淡道:「嫁給誰,誰才是爺。」

「呵。」慕宛之搖頭苦笑,連著呵出的氣息都帶著酒氣,「當初司徒讓本王幫忙娶你,只為讓你儘早脫離青樓苦海。怎麼?如今你不僅不感激他,反而恨他嗎?」

秦語容沒有說話,低頭給他倒茶。

慕宛之一手按住她的袖口,絲毫沒有碰觸她的肌膚,「本王自認不曾愧對你們母女,何至於如今要這般對我?司徒是我好友兄弟,若他傷心,本王定不饒過你。」

「他為何要傷心?」秦語容放下茶壺,看向慕宛之,「他今生唯一所願就是希望我與吟兒好。如今我在王爺府中平安喜樂,吟兒也成為郡主,於府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為何還要傷心?」

「你是擺明要嫌棄他了么?」

「他身為逃犯,我若還與他歡好,對吟兒不利。」秦語容淺淺一笑,「爺,自你從青樓迎娶我之時,我便認定,你才是我唯一的夫。」

「可是吟兒是司徒的孩子!」慕宛之有些生氣,卻發作不出來,只感覺滿身疼痛,不知為何。

「就因為她是司徒的孩子,我才百般忍耐!」秦語容輕吼出聲,眼淚卻也跟著出來,「當年若不是他拋下我,我又怎麼會在這裡呢……」

「他拋下你,也是為了救你。」

「我知道,我知道……」秦語容抹了一把眼淚,期期艾艾笑著,「可是他能否也知道,一旦拋下了,就再拾不起來了……」

「當初……」慕宛之借著幢幢燈影看她,「當初與他許下海誓山盟的,不是你嗎?」

「是我。」秦語容答的堅定,「可當初我沒有吟兒。現在有了吟兒,我就不能容許她成為階下囚的孩子!」

那是作為母親的威嚴,慕宛之從未見過說話如此鏗鏘有力的秦語容。

「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吟兒,殊不知,她做什麼壞事,都是跟你學的。」

慕宛之搖晃著起身,一邊扶著桌角一邊向屋外走,長衣還沒有全乾,貼在脊背上讓他發冷。掌心裡的繭子划過桌面與屏風,觸及到房門時,忽聽身後凄厲一語。

「都是因為司徒!我才淪落到如此境地!」

秦語容一下子跌坐在凳子上,那口齒中發出的皆是怨恨、是憤懣、是不滿。是的,秦語容似乎要將隱忍五年的怒氣全部發泄出來。青樓中的惶惶不可終日,待被娶到慕宛之府上,慕宛之卻從來也不碰她。於外人眼裡,她有郡主,有地位,管王府賬簿,混的風生水起,可是只有她知道,沒有感情的王府,只能靠自己!

倘若司徒沒有給她許過諾言,倘若慕宛之沒有把她娶進來,倘若她沒有生下吟兒,她的一生,該是青樓中風光的頭牌,該是富貴人家的寵妾,該是任性妄為的姑娘,該是無憂無慮的一世……

何至於此呢……每日小心翼翼地活著,為了司徒活著,為了吟兒活著,為了在王府立身活著……她也好累,何人能知……

慕宛之剛剛踏入院中,一下子就跌倒下去,卻被一雙手有力地扶起。木子彬看著眼前這個踉蹌醉酒的王爺,眉頭一皺,印象里,他從未喝醉過……

「錦兒那丫頭,死了。」酒的後勁特別大,慕宛之剛剛又說了很多話,到如今竟有些不省人事,只口中喃喃,對著木子彬叨叨碎語。

「聽王妃說,死的很慘……」

慕宛之毫不在意夏芷宜是怎麼知道的,任木子彬扶著,他卻仍然執意還要往前走。

「王爺你醉了,還是回房休息吧。」身居將位數年,慕宛之的力氣有些讓木子彬招架不住。

「去……去西跨院……」

慕宛之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只用手指指著西跨院方向,示意木子彬帶自己過去。

木子彬招架他的同時回眸望了一眼,心知那邊是蘇年錦的屋子,心下一沉,扶著慕宛之的手也微微軟了一些。

「木子彬,我……我這裡好痛……渾身疼痛……」慕宛之以掌心撫上胸口,對著心的位置喃喃,「那丫頭怎麼會死呢,怎麼會死……」

眼瞧得慕宛之如此,木子彬眉心一皺,自己本是來找他說那丫頭的事情,可是如今他這樣子,讓自己如何再說……

木子彬再次看了西跨院一眼,嘆出一口氣來,「能讓王爺念念不忘的女人,你是第一個啊……」

慕宛之已然醉睡過去,木子彬招呼其他下人過來一起將他扶到了蘇年錦的屋子裡。雨後初霽,月光從雕窗處投射過來,映在慕宛之的長衣上,漾出一分暖意。

他夢裡,都是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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