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場好戲台上演 第五節

司徒明軒一怔,片刻復又低下頭來,溫雅一笑,「信手所作,現在都要忘了,曲子並沒有名字。」

「所忘多少?」

「八成。」他垂了睫,面色無瀾。

「倒是可惜了。」蘇年錦悻悻倚到桌角,哀嘆一聲,「倒是很久沒有聽過那麼哀傷的曲子了。」

司徒明軒沒有說話,只靜佇在原地,青袍一角盪著自屋外投射進來的暖陽。

「可會彈《長門怨》?」蘇年錦揚眸看他,指尖處染著他方才翻掠的書頁。

他一頓,「會。」

「那就彈吧。」蘇年錦長舒了口氣,折身坐在案前的木凳上。陋室無茗,她卻毫不在意,目光灑在屋外頭的海棠樹上,笑得猶如小孩子。

司徒明軒躬身答覆,遂將窗角長琴抱起,三步行至堂前,而後坐於蒲團之上,揚手拈琴。

琴音清冽,恍似有瓊鑰銅池無數,照著那深深無望的宮門。夕陽殘照,她合眼輕聞,屋內有春帷桐影,窗外有長柳溪雲。

長門花泣一枝春,爭奈君恩別出新。錯把黃金買詞賦,相如自是薄情人。

……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

蘇年錦扶著廊口出來,繞過花塢與曲池,單薄的身影漸引入叢叢翠色里,有花枝跳躍,燈影搖來。

她正輕聲吸著春夜的涼氣,不想壇圃前忽閃出來個人影,將她駭了一下。

「四爺?」蘇年錦蹙了蹙眉,看見他好似連心情都蒙了一層暗色。

「可是好些了?」慕疏涵輕探了探身子,看著燈影下她那張微微有些腫脹的臉。

蘇年錦一怔,別過頭去,「多謝四爺關懷,好多了。」

「三哥中午時是有些過,你不要在意,他也是迫不得已。」他自袖口中掏出一管芫烏子來,隔著三尺伸手遞給她,「太子誓要將三哥打壓下去,明爭暗鬥十幾年了,三哥萬不能讓這十幾年的心血敗在幾個細作身上。」

「你不必多言,我明曉的。」蘇年錦並沒接那管葯,反退了一步與他隔了些距離。

「呵你不必躲我,我也沒想到三哥這麼對你。」伸出去的手微微有些空,慕疏涵倒也不在意,眸子軟著,「這葯還是那日在茶樓時我專門出去給你買的,彼時你是燙傷,我不放心跑了三條街買來的,你等我的工夫不還喝了一壺碧螺春么。後來因為太子那邊鬧事就沒來得及給你,不過看眼下,這葯還有別的用處,你就拿去吧,也不枉費我一片苦心不是。」

蘇年錦心裡一震,才知道那時候他是去做這事兒去了,悻悻說了句:「勞你操心,早就好了。」

「接下吧,這葯消淤化腫很管用的,現在還不以色事人,老了想有都沒了。」他一遞,復又嬉笑起來,「上次搜查王府的時候那些人查到了書房裡的東西,等於三哥所有的辛苦付之一炬,他發怒也是正常。只是你中午時的那些話卻是守著家奴打三哥的臉,鮮少見你沒大沒小的樣子,我也很驚詫。」

他的聲音像是有水盪在岸堤上,蘇年錦緩緩揚眸看他,昏黃的燈輝下只一雙明眸浩瀚溫暖。她滯了滯,終是抬手接過來,看著掌心那一管小小的藥瓶,苦笑道:「打死細作倒是沒話說,只是對一個五歲孩子便這樣,他於心何忍?吟兒也是孩子,他就不想想吟兒知道了會怎樣?」她說完一怔,又想起幾日前那小兒的苦肉計,便又沉默了。

「呵。聽你一言,你的怨氣倒還是重著呢。」慕疏涵單手負後,茜素青的袍子漾在夜風裡,周身盡散著石竹的香氣,「當真是不該聽一下午《長門怨》啊。」

「只是惑,並無怨。」蘇年錦抬頭看他,竟覺平日里弔兒郎當的他如今也有細瓷的眉眼和頎長的身影。

「淚痕不學君恩斷,拭卻千行更萬行。丫頭,這王府里的日子才是開始啊。」

蘇年錦一驚,待回神時只見那青袍早已不見蹤影,只剩下窸窸窣窣的風聲,掠過壇圃花叢。

「主子,風大回去吧。」允兒拿著大氅趕來遞給她,見她不知魂游何處淺吱了聲。

「可是查了?」她略一回頭,將肩上的大氅緊了緊。

「已經查過了,秦語容的確出身青樓,後來被王爺看中,才接到府里來的。」

「看來那小人兒對這一點很耿耿於懷啊。」蘇年錦輕出了聲,徑自向前走去,「連自己母親都嫌棄,當真不是什麼好東西。」

身後的允兒看著她素寡的身影,眉頭蹙了蹙,終也無話,疾步跟上。

她信手將芫烏子扔進湖池裡,咕嚕一聲,趁著春風大作,湮沒在她那一張淡漠無瀾的臉上。

……

慶元十年四月初,天陰。

慕宛之下令將蘇年錦遣送回蘇府時,整個王府都沸沸揚揚起來。

府中妾室蘇氏恃恩而驕,縱私慾、犯上弄權,有失婦德,故遣回蘇府,望其悔過靜思,循規蹈矩,謹言慎行。

東廂正堂。

「什麼?王爺把她送走了?」夏芷宜猛地從凳子上站起來,「罪過罪過,怎麼會那麼嚴重了……」

「王妃,當初你指責賬簿有問題,不就是想攆她走么……」鴛兒有些迷茫……

「怎麼會呢!」夏芷宜來回踱步,「頂多不讓她那麼受寵啊,不行不行,我得留住她。」

「怎麼留?」

「怎麼留……怎麼留……」夏芷宜忽然停下來,「我去找王爺!」

「王爺不見王妃的呀……」鴛兒有些悻悻。

「噢……那倒是。」夏芷宜皺著眉看著窗外的陽光,半晌一咬牙,「我去跪在王爺書房門口,求他讓蘇年錦留下總可以了吧!」

於是……

當王府里的下人一邊指責夏芷宜當日落井下石一邊同情蘇年錦被驅逐出府的時候,王府便出現這樣的一幕——夏芷宜風風火火趕到書房跪在那裡嘴裡念著一長串一長串的說辭為蘇年錦求情,說得口舌幹了眼睛澀了烈日當空終於支撐不了,昏倒在地。後被木子彬發覺並扶到正堂讓人用冷毛巾敷了臉,才幽幽轉醒。

「王爺出去了啊,現在還沒回來。」木子彬對夏芷宜的智商確實有點懷疑。

「什麼?」夏芷宜簡直要跳起來,「老子白跪了?他媽的!」

而在下人眼裡,王妃的求情不過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寬厚、大度與良善,由此更讓人厭煩。而此時的蘇年錦早已收拾好細軟,準備出府了。

「王妃求情的事情……」允兒小心翼翼地跟在蘇年錦身後,抿了抿唇。

「真假又有什麼關係。」蘇年錦笑了笑,「先回去吧,既然是王爺的主意,誰也改變不了。」

「可是主子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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