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場好戲台上演 第四節

慕宛之忽而站起身來,行至她身前,低眸看著腳跟處的她,「本王若不處置他們,何以立威,何以立命?」

「大丈夫立命在於覆天下之義,修正其身。命由我作,福自己求,與世人何干?」蘇年錦垂首,睨著他青袍一角道。

「本王教訓家奴,你也有異議?」他挑眉,眸中一抹寒涼。

「啊……」

遠處呻吟聲愈來愈弱,她聽得出,已有多數死於廷杖之下。

一下子就覺得院曠風冷,她緩緩揚起眸來,目光灼灼地對向他,心頭忽而鑽出一聲嘆息,卻遲遲出不來只卡在喉頭,又酸又緊。

「妹妹管得未免也太多了。」夏芷宜忽也從杌凳上站起身來,噓聲道,「不是本妃說你啊妹妹,跟王爺的性命比起來,這些奴僕算什麼?今朝王爺放了他們,他朝就是他們害了王爺,你說這賬怎麼算啊?」

「王妃,他們只不過是寒腹短識的僕人,如何辨得清細作?如今這樣杖斃他們,實在是……」

「你以為你就通情達理了?」慕宛之忽扯了唇角,眉中隱著寒氣。

「妾身不敢。」蘇年錦垂睫,聲音猶亮。

「有什麼不敢的。」夏芷宜忽從杌凳上立起身來,咄咄逼道,「爺不知道,妹妹私自篡改賬簿,暗自藏金不說,還擅自拿著俸銀購置珍珠瑪瑙手串,又聚銀放在當鋪、錢店以圖暴利。爺,都怪我前陣子闖禍才放縱了妹妹,任著她胡來給王府抹了黑……」她一邊說,一邊嘆氣,團花的綠褂子在風中一抖一抖。

「王妃,莫要血口噴人。」蘇年錦微愣,蹙眉看她。

「妹妹此時還不承認嗎?要不要本妃拿來賬簿讓王爺核對一下?」夏芷宜亦有些怒意,「再說本妃與妹妹無冤無仇,何故要來栽贓陷害你?本妃如今這麼做,全是為了爺的名聲。」

「妾身管理賬簿本就是爺的意思,爺……」

「可有此事?」不待她說完,慕宛之忽而冷聲,慍怒道。

「爺也不信妾身?」蘇年錦一時百口莫辯,只覺心裡突突地似百蟲噬咬,「妾身這幾日都與爺在一起,如何能篡改賬簿?如何能購田置地?又如何能錢店聚銀?」

「妹妹是不能,不見得手下不能。再說妹妹神通廣大,沒準賬簿一經妹妹手妹妹就已經尋思著謀利了吧。」夏芷宜不屑撇了撇嘴。

「王妃身為府苑之長,何以如此昭冤中枉、誣衊他人?」蘇年錦看她如此,皺眉冷冽以對,「王妃不嚴於律己也就罷了,如今欺辱妾身有何意思?什麼叫神通廣大?什麼叫手下不能?王妃架詞誣控、惡語中傷目的何……」

「混賬!」

他一腳踢在她胸口,原還跪在地上的她就這樣被莫大的勁力推到地上。身子往後一個趔趄,她的手順勢向下一按,恰好有尖棱的石子硌在掌心,讓她一陣吃疼。然她卻毫不示軟,眸子里泛著寒光,蒙著一層深深的倔意敵視著他。

「王妃豈能是你這等身份可誣陷!」慕宛之眉緊川字,出口的話亦如寒冬的風,凜冽到人的骨子裡。

「是!妾身下賤!」半倒在地上的蘇年錦無人敢扶,她咬著牙,一字一字地從唇齒里蹦出來。

「如此怨懟模樣,本王還冤枉你了不成。」慕宛之毫無表情,只殺伐一般地凝著她。

那一陣踢得她心口生疼,她費力站起身來,乾笑道:「妾身下賤,可就算逆罪滔天,卻也比爺濫殺孩童強。」

「放肆!」他揚手甩她一記響亮的耳光,連身側的夏芷宜都嚇了一跳。

臉上隨即竄出五個指印,蘇年錦被扇得頭昏腦脹,臉上不覺疼,連胸口的疼痛皆都不在意了,只寒寒一笑,目光緊緊地攥著他。

「無罪?那讓本王告訴你犯了什麼罪!」慕宛之絲毫不在意髮絲凌亂面色哀戚的她,揚手一指,步步緊逼,「閣中恃寵而驕目中無人欺小兒,罪其一;府外不依本分逾閒蕩檢作聰明,罪其二;苑內任意詆毀以下犯上不知禮,罪其三;話間賣弄心機調嘴弄舌討乖巧,罪其四……」

「王爺!」允兒聽不下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嚎,「主子千錯萬錯,可對王爺是一片忠心,王爺怎可如此中傷主子!」

「是啊,錦妹妹剛進府沒多久,不知規矩,爺消消火。」秦語容也自一側出來,軟言勸道。

院中的蘇年錦暗暗垂眸,只唇角綻出一朵苦澀的花,輕道:「允兒,你下去。」

「主子!」

「下去。」

允兒抽噎著退到一邊,隻眼淚吧嗒吧嗒地停不住。

盈盈風聲旋在耳側,她半眯著眼睛探視著周圍的一切。陽光過了午中有些刺眼,身後的奴才叫聲也都停了,大抵,都被杖斃了。世界一下子變得很安靜,很安靜,眾人的目光只緊緊鎖在她一個人的身上,讓她覺得此時進也錯,退也錯,恨不得死了乾淨。

恨不得死了乾淨……

她忽然想起那個風一般的少年,那時他們顛沛流離日日被人追打,她說這樣的話,被他一下子擁在懷裡,她覺得連身後的石墩與鐵門都溫暖了起來。

她一笑,微吸了一口木槿花的香氣,任由血跡沾在唇角,撲通一聲即又跪下,顫言:「妾身有錯,請王爺原諒妾身,妾身再不敢了。」

她將額頭抵在地上,只聽見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雜亂不依,不一會便又安靜了。

風掣在樹梢花叢,吹得她有點冷。

她緩緩立起身子,環視了一下空蕩蕩的院落,只曠闊的風愈發緊了。

「都散了,主子我們回去吧。」允兒抽噎著上前扶她,那纖弱的裙裳皆不敢握得再重一些。

「好。」她莞爾一笑,折身往回走。

青石磚印著她一步一步的腳印,偌大的院落只余牆角的叢叢空竹,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響。

日頭盪過湖央,灑下一池粼粼波光。

她重又挽了一個花冠髻,著一身水藍色雙綉對襟棉裳,底下配一曳細寸湖縐裙,整個人看起來乾爽清澈,讓原還慵懶暖黃的日光也變得精神許多。此時她站在廊口往裡看,只見那人正靠在窗下倚著日光翻閱輕卷,一身灰布青衣,髮絲橫生在肩頭,只聞得周身儘是書香氣,還有一味清涼的薄愁。

「這府裡頭,大概就屬你得閑了。」蘇年錦碎步邁進門檻,朝他笑了笑。

「錦主子?」那人聞聲放了書,瞧見她時不覺一怔。

「中午時那麼不堪破落,不成想你還認得我。」蘇年錦移步至窗角,看著地上那把伏羲琴,眸中一驚,隨又堪堪一笑,「並不是夜夜彈吧,王爺也不常召見,你所彈次數就更少了。」

「王爺日理萬機,能聽琴聲的時候並不多。」他緩緩站起身來,似有些頹唐。

「那就常來彈給我聽吧。」蘇年錦回眸,笑得眉眼皆彎。

「錦主子這是……」那人握拳在側,一時有些怔愣。

「司徒明軒,中午在院子里我見你眉頭緊蹙,大抵也是不願看到有人罔顧性命溺死孩童吧?」蘇年錦笑了笑,似乎所提及之事與自己無半分瓜葛,「身不由己之事太多,能做到問心無愧之事又太少。雖常思己過,卻又添輕愁些許,不如常來給我談談琴,解悶也是好的。」

「錦主子既然這麼說,在下遵命便是,何況這本就是在下本分,無謂請求之說。」司徒明軒弓了弓身,恭謹道。

「十六日清晨,你所彈何曲?」蘇年錦凝著他,好奇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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