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在皇家不由人 第三節

蘇年錦第一次聽人喊她錦兒,猶如在喚一個乳臭未乾的丫頭,如此順其自然又不欠妥當。

太子仍派管家送他二人出來,待行到太子府前,慕佑澤忽然對身側的蘇年錦輕道:「自古不由人,生在帝王家。」

有風划過耳畔,她能聽出凜冽的味道。

像很久很久之前,他們日日流離居無定所,風划過耳邊,就是這樣的味道。

白水繞東城,孤籬上暮鴉。

一日妾入宮,三日妾斷髮。

公主和親去,王子葬冷窪。

日午鳥歇啼,青山披紅紗。

六月天飛雪,疏磬夕陽斜。

富貴本無根,徒做枝上花。

自古不由人,生在帝王家。

自雍帝葬身在高台之下,這首歌謠便傳於大街小巷,小至垂髫老至嫗婦都會唱。她也是跟著他學的,只是比別人多知道一句,彼時她見他唱這歌謠時,眼睛裡都是存著淚的。

本是八句歌謠,如今是七句,恰恰少一句——帝後兩無好,白骨委泥沙。

六月天飛雪,疏磬夕陽斜。

富貴本無根,徒做枝上花。

帝後兩無好,白骨委泥沙。

自古不由人,生在帝王家。

她深深吸了口氣,看著月牙露在雲層邊上,對著目盲的慕佑澤笑道:「原來怡安王也聽過這歌謠。」

「不只聽,亦信。」

他將頭略低了低,知是她的方向,而後淺淺一笑,「回去吧,好生歇歇。」

「嗯。」蘇年錦點了點頭,而後看著他被小廝扶著上了馬車,錦袍被風一帶,如一綢華美的江山。

堅毅、沉穩、清澈。

她笑笑,倘若他不是眼睛眇了,這江山又何曾能落到慕辰景的手裡。

坐上回府的馬車,蘇年錦掀起車簾一角借著燭火看著京都的一切。青石磚牆,老舊的長街,靜寂的房屋,月光在樹間的投影……馬車拐過一個又一個衚衕,她吸著夜間的涼氣,想著往前種種,唇角一笑:沐原,倘若這世間的風景都有你來陪我看,那這陰謀算計盛世殺伐刀光劍影又算得了什麼呢……

回到王府已是寅時三刻,天際微微有些魚肚白,泛著一絲紅霞如緞帶一般。蘇年錦以絹帕掩唇打了哈欠,行了一路她終是累了,不覺想起兒時,好似每天都會跑上十幾里路的,那樣輕盈的步子,大概此生再也不會有了。

「主子你終於回來了,四爺剛走不久,等了你一夜。」允兒在府門口等她,見她下車忙走上前去。

「府里怎麼樣?」蘇年錦看了看她,邊進王府邊問。

「昨兒被五爺搜了個遍。」允兒有些嫌惡樣子。

蘇年錦倒是沒有過多驚訝,這樣一出棋如果只是單單把慕宛之困在太子府也就太不好玩了。

「其他人沒事吧?」

「昨日王妃鬧了一場,其他都沒事。」

「她出來了?」蘇年錦步子緩了緩,仍向前去,「出來也好,對付冷若冰山一樣的五爺,還得是王妃。」

允兒抬頭看了看前面的背影,心裡一頓,暗暗想著她到底是個通透的人,看什麼都跟明鏡兒一樣。

一路穿花拂柳行至月拱門時,蘇年錦卻倏地一頓,返身細細聽著自遠方傳來的琴音。門壁上頭垂著一叢叢的綠蘿,鮮厚的枝葉與晨曦的濕露一同打在她翠綠的煙籠杏花同色衣袂上,她就站在扶疏的花叢里,借著一絲明色靜靜地聽。

清冽哀婉,仿若一把利刃,一下子就插在心口上。

錚錚琴音,不疾不緩,只這樣淡淡地彈奏在清晨花間,漫過長長的石巷與宮殿,閬苑與曲橋,劃入荷池,滴進水央。芙蓉花與杜鵑搖搖曳曳,那琴音清清渺渺,隔著茫闊的天地,一下子就與她心弦上的那個曲子不復重疊,於是世間再沒了功名熏利,再沒了鉤心鬥角,只一脈清澈韶華,開在她那支清白玉的梨花簪上。

「這是哪裡來的琴音?」她搭手伏在月拱門壁上,略略回身問。

「大概是府中的琴師,聽這聲音,倒像是從東院兒那裡傳來的。」允兒也側身聽了聽,「主子可要過去?」

「不必了。」她嗅著空氣中海棠花的香氣,折身復又向前,「你且去告訴木子彬一聲,王爺暫時無礙,只等進宮後就回來。再者,今日府中嚴禁任何人進出,非辦不可的事情由管家派專門的人去辦。還有,除筆札房、更房與司房外,莊園、隨侍、茶房、書房和祀堂處的人都全部嚴查身份,一個不漏。」

「是。」

「以往王爺有病都是秦姐姐照顧,你現在也去知會她一聲,讓她吩咐廚房煮些治咳疾的葯,面子上的事還是要做做的。」

「知道了。」允兒低頭應下。

蘇年錦著實累了,也顧不得她,只奔著向西廂而去。

背影清寂,琴音更盛。

興慶宮前圈著一泓湖,有楊柳倒影,魚兒嬉戲,林中之風撲面,泉下之水叮咚,乃入夏最好的乘涼之地。

此時慕宛之與慕辰景皆跪在長三十三尺的錦毯上,毯的另一頭,是寶座上信手拈茶老氣橫秋的慶元帝。

「太子你無礙吧?」慶元帝沉沉問了一聲,似乎也有些累了。

「回父皇,兒臣無礙。」慕辰景看了看自己左胳膊上的傷,頓了頓,「只是這次刺客事件迅速傳遍京城,刺客又是三弟門下侍衛,兒臣怕……」

「三子府里,怎麼出了這樣的混帳東西。」慶元帝將目光移到慕宛之身上,聲音依舊沉洌,「若讓外人看去,還以為你們兄弟自相殘殺,讓朕顏面何存。」

「兒臣回去定好好追查這件事。」慕宛之緊鎖了眉頭,只一副擔心憂慮模樣,「隨侍將太子刺傷,是兒臣的罪責。」

「東南戰事最近有些吃緊,前朝餘黨又沒有剿除,眼下又出這檔子事,你們也都歸歸心。」慶元帝哀嘆一聲,綉著黼黻的錦袍抖著自檐下盪來的風,「太子既然無礙,就趕緊調動兵馬增援一下東南,朕需要你的具體計畫。」

「是。」慕辰景低了頭,唇角一抹笑意。

「還有……」慶元帝頓了頓,看向慕宛之,「太子負責西北,三子就多注意一下前朝餘黨的事吧。燕朝建立十年,幾乎每年都要鬧亂子,那些餘黨不滅,朕便一日不心安。」

「要不要查抄韓春臨的家,我們已經忍太久了!」慕辰景有些恨恨忽而插嘴,「這幾年也沒什麼動靜,白白讓他當著二品京官。既然我們早知道他是叛黨首領之一,為什麼不早抄了他!」

「朕也有此意。」慶元帝嘆了口氣,「這幾年也毫無用處,大抵是發現我們也在利用他了。」

「兒臣以為不急。」慕宛之淺淺發話,聲音不輕不重,倒更似商量,「既然現在餘黨那麼猖狂,不如就用他一探,順著他再去抓別人。」

「可是觀察他都好幾年了,也沒有什麼大動作,叛黨愈發猖狂,反讓他佔了便宜。」慕辰景半眯了眸,「不如敲山震虎,給叛黨一記教訓!」

「三子可有什麼主意?」慶元帝略有沉思,轉頭看向慕宛之。

「咳咳……咳咳咳……」慕宛之忽然握了拳,不停地喘氣。

「可是受寒了?」慶元帝向前探了探身子,「咳疾不重吧?」

「謝父皇關心,已經快好了。」

「嗯,多注意些身子。」

「封韓春臨一品官吧。」慕宛之皺了皺眉,只是轉瞬又變成淡淡的神色,「一個月內,兒臣定給父皇一個交代。」

「嗯,好。」慶元帝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頓了半晌,「昨晚委屈你了,待會讓御醫給你拿些宮中的好葯,回去也好生歇著。」

「是。」慕宛之低眸,餘光瞥見慕辰景一張陰沉的臉。

慶元帝沉沉吸了口氣,宮外盛開了成片的一串紅,魑魅妖嬈,猶如朱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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