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風乍起

夕溪醒來的時候沈御風還在睡,她生怕吵醒他,於是只張開眼睛仔細地瞧,並沒有一絲動作。其實她根本看不到他的臉,一整晚她的頭一直埋在他懷裡,此刻他的氣息就在她的頭頂,悄無聲息的室內,只聽得到他均勻的呼吸。她盯著他領口的方向,內心默然地幫他數著呼吸的次數,分明是在做一件無聊的事情,卻又樂此不疲,心裡有種隱秘的快樂,四散開來。

也許是因為太過疲憊,他根本沒有寬衣,還是穿著昨日的襯衫,白色的扣子在透過窗帘而入的光線下露出珍珠獨有的優美而典雅的色澤。她看了許久,想到了一些久遠的往事,於是忍不住誘惑,想伸出食指去摸一摸那枚紐扣的質地,只伸到了一半,被他中間「截胡」,緊緊地握在手中:「我可以睜開眼睛了嗎?」

他故意問。

夕溪的心頭驀地打了個突兒,撐起身子仰頭,與他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頓了一下,兩人同時笑了一下。夕溪笑的時候腦袋動了一下,額頭蹭著他的下頜過去,因為是清晨他的臉上有胡碴,她很輕易地能夠感受到粗糲感。兩人的動作親昵,在同一條被子下有燥熱的感覺升騰。夕溪的臉很快的酡紅一片,沒有回答,他會意,只是垂頭吻了吻她的額。

突然的動作,夕溪心底彷彿生出一道光。

好像是感覺到她的異常,他忽然開口問:「不喜歡?」

夕溪被他這樣一問,倒是哽住了。良久才搖搖頭,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

沈御風發現她好像常常這樣。人明明是在眼前的,但是心神就飄到了很遠的地方。她發獃的時候很美,但他卻極其不喜歡這種感覺,好像自己一鬆手她就會跑掉一樣。抱著她的手又緊了緊,他像是一個想要吸引家長注意力的小孩子,語氣忽然變得微酸,低聲問:「在想什麼?」

不同的場景,同樣的動作。時光如海平面翻湧的浪,在胸中激起,在無邊的記憶力被染上了金,永不停息,亦不會褪色。有些話在心裡也翻覆了許多遍,早就準備好地想要對他說的。從一開始就等著他開口問,就那麼安靜地等啊等啊,在心裡頭把那個故事來來回回修剪了好多好多遍,直到自己都不記得哪裡是真實發生的,哪裡又是她的幻想。可一直都沒有等到他的問題,於是只能把它埋在心裡,誰知道過了這麼多年,他終於想起問了,這一回卻換她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原來傾訴和愛情一樣,都是需要時機的,一旦錯過,便不再擁有。

心裡有點空又有點酸,夕溪停了一會兒,隨口回答:「沒什麼呢,想起了一些上學時候的事情。」

彼時樓下傳來說話聲,因為正在他接話的間隙,所以聽的也算是清晰,沈忠和廖靜之的對答,寥寥幾句,不甚清晰。

其實不過是尋常的對答,但因為對象是廖靜之,這關係也變得微妙。夕溪靜默了好一陣子,末了主動提出起床的建議。不等沈御風回答,就執意先一步離開那份溫暖,將自己心頭的那一點點火苗扼殺在搖籃里。

她的舉動在他的意料之中,夕溪因為一直低著頭,所以沒有看到原地未動的沈御風瞧著她的眼神是如何的無奈和包容。

沈家的當家回來了,這天晚上循例舉辦盛大的家宴。沈家的人全部到齊,除了幾位直系的叔伯之外,難以計數的表親也都在列,這種場面一年也沒有幾次。

夕溪一直坐在沈御風的身邊,觥籌交錯、言暖酒酣之間,她看到他的神色與同她在一起時有微妙的區別,彷彿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依然可以平靜如常。今日不同往時,多喝了幾杯酒,桌上就熱鬧起來。沈奕一邊吃一邊跟叔父聊天,廖靜之則坐在廖淑儀的身邊每上來一道菜都費心的給姑母講解,沈妍一個人挨著一位叔父的續弦坐著,偶爾發出放肆的笑聲,跟平日很不一樣。她感覺到沈妍不時掃視到她的目光,彷彿漫不經心,但又別有用心。

從第一次踏入沈家夕溪就對這個地方有了某種認知,那就是這個看上去和樂融融的大家庭,才是真正藏匿著刀光劍影的江湖,有好人、有壞人、有牆頭草,大家心事各懷,在一片歌舞昇平的表象下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

酒過三巡,廖靜之彷彿想到了什麼,忽然對著沈奕發問:「聽說你幾天收到一個快遞?誰寄來的?」

沈家從未有這樣的先例,她這一問,酒桌上忽然安靜了不少。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沈奕的身上。

沈奕不料她忽然來了這一出,眼中閃過一絲波瀾,又很快地平靜下來,垂頭喝了一口紅酒,才用尋常的語氣答:「哦,是,學校的成績單。」

廖靜之微微地頷首,彷彿感覺到沈奕的尷尬似的,並沒有再發問。

眼看著這事兒就被糊弄過去了,沈妍卻忽然發難,大聲說:「不對吧,你成績單不一直都寄到大哥的工作室嗎?」

沈妍的手裡還拿著酒杯,酒水在杯中一晃一晃的,她的目光從夕溪的臉上掠過,很快地定格在沈奕身上,好整以暇地等著沈奕回答。

廖靜之開口說這件事的時候,夕溪心裡的那根弦就緊緊地綳起來,待到沈妍開口,目光故意在她臉上停留時,忽然就明白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無奈的神情從沈奕的臉上一掠而過:「我都多大了成績單還要寄到哥那裡,上回填資料我就改這裡了。」他說到這裡頓了頓語氣又變得些微不耐煩,對沈妍道,「我說二姐,你是不是管得也太多了。這點小事也要問?閑的。」

這最後的一句話,雖然是對著沈妍的,但其實大半的不耐煩是沖著廖靜之去的。只是有礙於自己的母親,不好直接說出口。

本來也就真的是一點小事,沈奕的性格大家也都清楚,是個十分隨意的人。就算是將家裡的地址暴露出去也很正常。也許是因為他最後的這句話說得太重了,也許是廖靜之故意要為難他。他話音剛落,廖靜之又忽然開口:「如果說是成績單,那個包裹好像也太大了。」她說著還笑了笑,看著身邊的姑母廖淑儀解釋,「早前快遞來的時候我剛巧經過,看見了,許是咱們沈奕在學校得了個什麼大獎吧。」

廖靜之因為是以表小姐的身份居住在沈家,所以平日里總有些寄人籬下的顧忌,並不十分多話。然而今天的她忽然變了一個樣子,說話間還是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表情。沈奕本來就不喜歡她,見她這樣脾氣就上來了,忍了忍沒忍住開口道:「表姐你怎麼比我姐還煩,雖然我媽把你當一家人,但咱畢竟還是兩家姓呢,你說是不?」

一句話堵得廖靜之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想發作又不能,好不憋屈。

「你怎麼跟表姐說話呢?在這麼多叔叔伯伯面前這麼沒禮貌,還不快跟表姐道歉?!」廖淑儀放下筷子,忽然開口,臉上儘是嚴厲。

「媽,這是我的錯嗎?我在自己家收東西,大哥都還沒講話,她一個外人插什麼嘴?這麼追根究底的盤問,有什麼居心啊?」

廖淑儀沒料到兒子連自己都頂撞,一時語塞,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筷子一放看著兒子氣節:「你……」

「我看錶姐問得挺好,」沈妍漫不經心地開口,「你說話這麼前後不著的,不是在替誰瞞著什麼吧?」

沈奕跟沈妍兩人的年齡相差不大,兩人的關係從小就不太對,這會兒聽她這麼說,心裡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乾脆直接沖她道:「沈妍,我收什麼到底關你什麼事兒啊?少在這兒陰陽怪氣,我聽著心煩。」

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牽扯到自己,夕溪也會覺得這場面十分滑稽。各位長輩都還在座,幾個小輩忽然因為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吵起來,爭得面紅耳赤。前一秒分明還笑語如珠,這一秒就直接暴風驟雨、兵戎相見。然而她實在是笑不出來,倒不是因為收了件禮服是一件多麼見不得人的事,而是她不壓根就不想拿這件事來煩沈御風,或者當著他的面為此說謊。她的想法很單純,只要遵守當初自己的答應李巍然的要求,安靜地把事情處理好,使一切都歸於原位,就可以了。萬萬沒想到還有人真要拿這件事來做文章。

「誰陰陽怪氣了?沈奕你……」

「啪」!

一隻酒杯在沈御風的腳邊碎開,正在爭吵的二人皆是心中一凜,嘈雜如集市的飯桌猛然間安靜下。

沈御風面色仍然很平靜,但他的眼神卻變得陰沉,冷冷地從沈奕、沈妍、廖靜之以及廖淑儀的臉上一一掃過。從夕溪的角度可看到沈妍和廖靜之的臉上一前一後露出膽怯的表情。沈奕避開了他的眼神,廖淑儀則是一臉淡漠的跟他對視。

令人窒息的一段安靜後,聽見沈御風淡淡地說:「不想吃可以離席,沒有人規定你們一定要坐在這裡。」

他的性格大家都知道,自然不會再多說什麼。一位長輩問起他這次非洲之行的事,沈御風開口回答,就把剛才的一幕一帶而過了。

在這過程中夕溪一直垂頭看著自己眼前的酒杯,聽到飯桌上又喧鬧起來,才又抬起頭,正撞上沈妍狠狠瞪向她的目光,毒辣的彷彿要將她生吞活剝了才解恨。夕溪啞然,竟不知她為何會這樣恨自己。

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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