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鎖重樓

「我們的飛機馬上就要降落了,請乘客們調直椅背,收起小桌板……」

空姐清甜的聲音在耳際響起,一直蓋著毛毯假寐的夕陽慢慢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睛,不同的光線條件下能夠折射出不一樣的顏色,是混血兒特有的樣貌。此時機身的遮光板被打開,平流層燦爛的光線照進來,讓機艙內的人兒們身上臉上都籠著朦朧的光,但卻並沒有使她的表情看上去更加明媚。

十年了,這還是她第一次回到中國。她在上空透過窗遙遙地望著沐浴在春光里的江城的樣子,眼中有微光在閃動。

「小姐,這是我的名片,如果在江城有什麼需要的話,可以隨時聯繫我,我願意隨時效勞。」

飛機平穩降落,還在緩緩滑行,鄰座的男士便遞過來一張金色的名片到她的眼前,臉上全是善意。夕陽可以很明白的讀懂他的意思,這趟從法國到中國的長途旅行,他們一直都坐在一起,身邊的這位小姐看上去長得還不錯,也許有機會認識一下,如果能夠來上一段或短暫或是浪漫的戀情,那真的是再好不過了。

夕陽心裡泛起冷冷的笑意,並沒有開口說話,也沒有打算接過名片。她只是平靜地看著那名男子,目光灼灼。

對方立刻感覺到了這種尷尬的氣氛,但畢竟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在此等冷遇之前依然不失風度,只是輕咳一聲後撇嘴笑了一下:「如果覺得沒必要的話,我就把剛才的話收回,這也沒有什麼關係的……」

他的眼底依然有著很容易看穿的神色,是夕陽在自己的小半生中在別人的眼裡所曾經慣常見過的。她眨眨眼睛,就在他要收回手的那一秒,她忽然抬手,捏住那張名片的一角。

心裡有一道光忽然燃起,本已經垂頭喪氣的男士,忽然抬頭受寵若驚地看著她,然而下一秒在她解開面紗的剎那臉上又出現了驚恐萬分的表情,他的身體猛地向後靠了一下,扶著椅背的手臂也忽然攥緊:「你……」

「現在,你還想給我這張名片嗎?」夕陽對他的表現並不介意,一遍冷冷地問他,一邊慢慢地重新圍好圍巾。

她的聲音分明裡有著清冷的笑意。

那人這才感覺到自己的失態,抬手揉了下鼻尖解釋道:「不好意思。」

「沒關係,」夕陽表情的一點也不介意,她站起身走到通道時轉身對他道,「大多數人都跟你一樣,這沒有什麼大不了。」

她說完這輕飄飄的一句,就邁著大步走開了。徒留那位男士在原地,看著那個窈窕的背影越來越遠消失在眼前,呆若木雞。

夕陽是徑直走出機場的,這麼多年她習慣流浪,走到哪裡都不帶行李。江城的機場距離市區並不遠,她坐上計程車,直接說出一個地址,那車子便像是離弦的箭順著高速公路沖了出去不一會兒就到了東山腳下。司機不愛說話,正是她最喜歡的那種,一路都在聽音樂,只是FM975電波來來回回放著一些荼蘼的情歌,她有點煩悶,好不容易到了地點,迅速走下車,山上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抬起頭透過細碎的樹叢,可以看到半隱沒在山腰的泰和古寺。

夕陽深深地吁了一口氣,迎著沿途下山的人們驚艷的目光,沿著山上的木棧道不急不緩地向上走。春天是江城的雨季,前幾天似乎才剛剛下過雨,此時的山澗有清澈的水緩緩地流動,那種清脆的聲音似乎連接著過去和未來。曾幾何時,這也是她天天都會來的地方。那時候是沒有木棧道的,只有人工開鑿的石階,長著青苔滑得要命,越往上反而一級一級越發窄小、陡峭,通向矗立在懸崖邊上的山寺。她想到自己在那時並非像是現在孤身一人,也可以在最危險的時候,牽住誰的手,保持平衡,不被傷害,並天真地以為日子就像是山澗里的小溪水,就那麼唱著歡快的歌,便可以一天一天肆意妄為地過下去……

江城位於平原,東山與北方雄渾的山脈比起來不過是一個小丘陵,所以爬到半山腰並不費功夫。時間到了傍晚,山寺鳴鐘,遊人乘著最後的陽光,三三兩兩地結伴下山去了。夕陽在寺廟的門口站了一會兒,窄窄的山門外便可以聞到香火的味道,伴著寒春的凜冽,另有一番意境。

許久她才慢悠悠轉身走進大門,四處看看。山寺庭院里的銀杏樹依舊,地上的青磚依舊,建在懸崖邊的正殿似乎剛剛被修繕,硃紅色的柱子顯得特別扎眼。夕陽蹙了蹙眉頭走近,站在廊下抬頭看了那座被供奉了百年的千手觀音,腦子裡一片空白。彼時有人從她的身側走過去,帶出的香風輕輕地撩動她鬢角的發,她由於正在出神,並未轉頭去看。

兩個人就這樣擦肩而過。

同夕陽擦身的那個人,跟一身休閑打扮的她完全是不同的感覺。她穿著黑色呢子長裙,一直到腳踝的位置,外面罩著灰色的大衣,低低扎著的麻花辮,鬆鬆散散垂在左邊的肩頭,像是從水墨畫中走出的人兒,身後還跟著一個嬌小的女孩。

「夕溪姐,你說佛祖真的會幫人實現願望嗎?」夏天走在夕溪的身側,低聲問。

此刻山寺已經無人,偶見僧侶的身影閃現在迴廊又很快消失在通往後院的門洞中。夕溪好像並沒有聽到夏天說話,而是轉身去看剛剛進過的那個人。奇怪的是不過短短的時間,那人剛才所站的位置已經空了。

「夕溪姐,你又走神啦?」夏天看著她的樣子,就知道她沒有把自己的話聽進去,她說著也回頭順著夕溪的目光看過去,「你在看什麼?」

夕溪的心裡騰起一種怪異的感覺,聽到夏天這麼問她,隨即淺淺一笑搖頭:「沒有,你剛才問我什麼?」

「哦,我問你信不信佛。」夏天還是第一次跟她來這個地方。

夕溪想了想,竟然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我剛剛看到你在千手觀音前面跪拜,樣子真的很好看呢!」夏天笑著說,「雖然跟著你這麼長時間了,但還是時不時會被你驚艷到。姐,你怎麼長得這麼好看呢!」

夏天的語調愉悅而輕快,夕溪知道她對她的那種欣賞並不是裝出來的。然而她本人還是很不適應被人這樣的誇讚,於是指了指銀杏樹下的位置對夏天道:「你看,那裡有一隻貓,不會是佛祖的寵物吧。」

夏天成功地被她轉移了注意力,目光調到她所指的位置,也不由地大喊起來:「哇,真的有一隻貓哎。」她蹦蹦跳跳地走過去,口袋裡的電話忽然響了,夏天趕緊從口袋裡掏出來,遞過去給夕溪,末了還一臉曖昧地擠兌自家藝人,「每天都在同一個時間打來,這位先生不是處女座,就是A型血!」

來電人是沈御風。

夕溪瞪了她一眼,接過電話徑自往庭院角落裡走去。沈御風的聲音在聽筒里響起,如同之前的每一日,用幾乎機械式的提問和對答的形式跟她溝通。夕溪照理彙報自己的日程,聲音不大,明明說的是日常的生活,可聽上去卻是情人之間的偶偶私語。

「沈奕說你不在家。」他總是習慣用陳述句。

夕溪緩緩地點頭,用手勾住一朵迎春花的花苞緩緩地絞著道:「我現在跟夏天在泰和寺呢。」

他在電話的那頭微微一頓,好像有點吃驚:「為什麼會想到去那裡?」

夕溪笑了笑:「這兩天一直都在家休息,再不出來走走,就要生鏽了。」

他在電話的那頭唔了唔,停了好久又問:「前幾日在家裡住,還習慣嗎?」

還好他不在她眼前,所以沒辦法發現她的羞赧如少女般的神情,緊緊貼著手機的側臉也微微的發熱,最後才咬唇道:「嗯,有沈奕在,一切都挺好的。」她說到這裡思忖了一下,握著手機的指尖微微用力,「沈御風……」

「嗯?」

「謝謝你。」

他在電話的那頭並沒有問她這一句道謝的緣由,而是低低地「嗯」了一聲,算是接受了她的謝意。

真是應該謝謝他的,最近她常常這樣想。其實從劇組回到江城的那天,她就因為廖淑儀要過生日的事被召回了沈家。沈御風人仍在國外,大約要到下月初才能回國,這段時間她只能夠通過電話同他聯絡。也因為他不在,她這一趟回去沈家,心裡特別的忐忑。他卻好像是明白了這一點,不單派了從不離開他身邊的沈忠提前回國照顧她的飲食起居,而且還囑咐沈奕對她多多照顧。所以這些日子,沈奕仍然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像是雙生兒,好像生怕她一不小心就有個什麼閃失似的。這麼多年來,她第一次覺得他在遙遠的地方,就好像在身邊。原來真正地放下那份同他賭氣的心,她才更加能夠從這些點滴小事中體會到他的用心。而他所做的一切,則是她見過最溫暖的挽留。

天色漸漸暗下來,夏天從銀杏樹下一晃一晃地過來,已經在夕溪的身後溜達了十分鐘。夕溪早就發現了,只是遲遲地不願意先掛斷電話。總在他要結束的時候,忽然「想起」個什麼事情,徵詢他的意見。比如說要給他的母親送什麼禮物,或者是壽宴的那天到底穿什麼衣服比較好。其實都是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但是沈御風好像沒有丁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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