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春衫薄

夕溪在拍《俠骨》的殺青戲時,已經是暮春時節。

那次出事之後,夕溪一直被保護得很好,這時候她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但可以只拍文戲,也可以拍一些動作不大的戲。南方的春天來得特別早,迎春花抽枝發芽,沿著江邊的圍欄和矮牆開得熱鬧非常,夕陽西下,作為背景的江面映著陽光像是碾碎了的金子,泛起金光點點,美不勝收。

布景還在忙碌,夕溪照例坐在椅子上背劇本,她的身後有兩個人在熱烈地吵架,多日以來對這種遊戲樂此不疲。

沈奕還是那副弔兒郎當的樣子,嘿嘿地笑著對甄心說:「哪天你畢業了,想嫁了的時候可以考慮一下我,其實我也很不錯啊。無論身高、樣貌或者是家世,沒有哪一樣配不上你。何況咱們都這麼熟了,我也不會害了你不是?」

「就你?」甄心冷笑了兩聲搖搖頭,一臉的不買賬,「我看還是算了吧,我還想多活兩年呢。你說是吧,夕溪姐?」

她驕傲如孔雀一般地回應著,還不忘把一邊觀戰的夕溪拉下水。

沈奕和甄心同時看向她這個仲裁者。夕溪抿抿唇,知道自己非得要開口不可了,於是皺了皺眉頭道,「這個問題嘛……」她停頓一下,彎起眼睛看了看甄心,又瞧著沈奕,這個大男孩戲謔的雙眸里,寫滿的卻全是認真。心裡有著某種情緒在氤氳發酵,是對沈奕的理解,是她作為一個旁觀者的看透和不忍。因為看透了甄心的不愛,才不忍對沈奕說出她所感覺的真相。

然而甄心並沒有等到夕溪說完,已經站起來背著雙手,漸漸地走向遠處了。是怕聽到真實的回答,還是覺得尷尬,餘下的兩人並不十分清楚。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背影原理,許久,沈奕才低聲地問夕溪:「我喜歡的姑娘很有個性,是不是?」

那種語氣不是沒有帶著驕傲和寵溺的。

「嗯。」夕溪不由地點頭,「是的,是很有個性。」她說到這裡頓住,暗忖了一下又說,「可我總覺得她心裡好像有一個人。」

沈奕似乎並沒有料到她會這麼說,怔了一下才又笑出來,那笑只到唇邊就停止了,並沒有達到眼底,他似乎想了想才慢慢地點頭:「是的,誰說不是呢。」

「可是這樣的話,真的會比較辛苦呢,沈奕。」夕溪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開口。

因為沈御風要在國外待上一段時間的原因,沈奕就一直留在劇組陪著夕溪,這好像是他們兄弟兩個說好的。這段日子不但是沈御風和夕溪之間的氣氛有所緩和,沈奕跟她的感情也變得更加深刻,也正是因為心疼他,夕溪才說出這番話,就像是一個姐姐看著自家的弟弟愛上一個深愛著別人的女孩,不忍心讓他也走上如自己這般辛苦的路。

沈奕看著不遠處陽光下茂盛的植物在地上綽綽的光影,半天才道:「愛情的意義是給予而不是交換,我以為你會比任何人都理解這種感情。」

夕溪愣愣地聽完了他的解釋,他的神情那樣坦蕩,語言簡短卻有力。就像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以生命交換忠貞的誓言,一個人對另一個人默然而不求回報的守護也許是另一種幸福。

有什麼情緒像是流雲一樣,從她的心底緩緩地升起,讓她想起那天晚上她跟沈御風一起看電影的樣子。偌大的影院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連影片的挑選都是照著她的口味。她從來不知道他會有如此任性的一面,然而他卻真的做到了。片刻的溫馨,如佛前的長明燈,閃爍間,在她的生命里重新燃起希望,似乎可以照亮來時和歸去的路,以至於夕溪第一次覺得被他送回劇組的路變得那樣短促,好像都還來不及緊緊握住他的手,就已經要分開了。

「我要離開一段時間。」分別的時候,他這樣對她說。所有之前的隱憂好像都在那一刻被放大,她抬起頭看他,眼裡是毫不遮掩的倉皇無助。生怕這是他最後一次地跟她告別,而之前的一切不過是因為要告別才做出的補償。

她分明沒有說話,但心意卻被他全部感受到了。他似乎對她過激的反應有點吃驚,下一秒伸手慢慢地替她整理好脖頸上的圍巾,動作輕而生疏,眼神卻別樣的親切動人,最後他的手在她的圍巾邊停了許久,手指的關節處正巧輕輕地戳在她唇角的梨渦處,半晌才說:「基金會有很重要的事情處理,還有一些別的事情,但我會記得常常跟你通電話。」

這也是第一次,他跟她交代他的去處,並且做出這樣的承諾。很貼心,也讓人有些奇怪。幾天以來,夕溪心裡的問題終於還是忍不住,囁嚅了兩下問他:「沈御風,你所做的……這是在補償嗎?」

他做這些事,是在彌補他們雖然在一起卻眼睜睜錯過的時光嗎?或者說想要讓離別變得不那麼難看。所以刻意地變成不是自己的樣子,只是為了適應她?讓最後的分手緩慢而默契的展開?雖然已經下定決心,並且一切都是她自己先提出的,然而想到這件事的時候,心裡仍酸酸澀澀地難過,想要從他的嘴裡聽到確切的答案,卻又害怕聽到。所以問完問題之後就一直一直垂著頭,不敢再看他一眼。因為事到如今,他只要一句否定,就好像是否定了她的整個青春。

他的回答太難等了,要不就是因為等待的時間過得比平時都慢。也許根本不該問出口,然而還是想要問他要一個解釋,哪怕只是隻言片語。反正他們之間已經走到了無路可走,只要他肯開口她便可以毫無牽掛地走開,不再留戀。

安靜和沉默到可以讓人窒息的程度,夕溪就像是一個等待著被判死刑的人,就那麼一直一直等待他的回答,到她脖頸都酸了,不得不想要活動一下,她如受驚的小動物一般抬起頭望向他的眼睛,就像是望向了一片暗夜裡的深海,深沉而祥和。她被這種眼神迷惑了好久,之後才他微微笑了一下,才緩緩地道:「我是在挽留。」

並不是在彌補,而是在挽留。

用盡他所能夠想到的方式,希望能夠讓她感受到他的心意。

他是這樣一個不擅長解釋的人,如今卻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五個字而已,卻彷彿等待了千年。

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只能獃獃地瞧著他比海還要深邃的目光,半晌才吐出兩個字:「挽?留?」

他的雙唇緊緊抿著,但她還是聽到從他的喉頭髮出的那一聲肯定的答案。昏黃的路燈下,他緩緩頷首、靠近。最後她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在他的靠近下慢慢地閉上眼睛,他一隻手臂攬住她的腰,一隻手輕輕地托起她的側臉,夕溪只覺得自己周身全都是他的氣息,所能夠感受到只有他非常的溫柔。身體的依偎,唇齒的觸碰,讓她如在大海中迷失的船隻,覺得眩暈的同時又感覺自己找到了歸屬,那樣矛盾的心理狀態,在她的心中纏繞,直到被他發現了她的不認真,用更加深入的試探,讓她的大腦變成空白一片。

「夕溪姐,夕溪姐。」夏天在身邊搖動她的肩膀,夕溪才被人驚醒,一身冷汗。

她當真是傻了,光天化日也能想到他的吻。

夕溪下意識地抬手撫上自己的唇,竟然覺得他給的那一吻,餘溫猶存。

「夕溪姐,你傻笑什麼呀?要開拍了。」夏天覺得她的表情很詭異,前一秒陷入沉思,後一秒又像個小孩子一般旁若無人的傻笑,「你不會是被凍壞了吧?」

「沒有,就是想起一些事。」夕溪託詞著把自己呆傻的樣子掩飾過去,下一刻站起身脫下羽絨服,料峭春寒,乍暖還寒,一陣風吹過,她的肩頭狠狠抖了一下,可心裡卻仍停留在他給的暖里。

夕溪深吸了一口氣,開始醞釀情緒。

這一場是拍攝的是女主角投江的戲,此時陳國被滅,寧速已死,對於簡歌而言,寧速在她懷中咽氣的剎那,她的魂魄也早已隨著他去了,從此以後再無來生。一代刺客最後的宿命,不過是抱著自己深愛人的未寒的屍骨投江自盡。既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便選擇同年同月死,是這個倔強的女人對於愛情最終的回答。

今日的夕溪素服烏髮,全身上下沒有任何的配飾,因為要表現出憔悴的樣子,她的臉部幾乎沒有上妝,陽光下蒼白近透明。投江是整部戲的結尾,也是將觀眾的情緒烘托到最頂端的部分,所以夕溪不能也不想要用替身。只是經歷了上次的意外,她對於水開始有些戒心,不像是從前,游泳高手的她可以以很端正的態度去面對。

她朝著江邊走過去做準備,李巍然卻意外地從攝影機的後頭起身走向她,她走得很慢,李巍然的速度比她快一些。等真的走到近前了,看他忽然抬手,夕溪微微的靠後,他在空中想要幫她整理劉海的手頓了頓,終於尷尬地落下來。這一幕,兩人之間的情緒微妙,周遭忙著布景的同事們卻沒有發現。

「害怕嗎?」李巍然低聲問,聲音依然是溫和的,「如果實在是害怕的話,我們可以改用其他的辦法,或者讓甄心……」

「不,不必了。」他的身後,是流動的江水,看上去波瀾不驚,事實上卻暗潮湧動。夕溪不是不怕的,但是更重要的是她作為一個藝人的職業精神。更何況她不想要被人說自己是靠著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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