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梅花落

這個意外誰都沒有想到,包括夕溪自己。墜入水中的剎那她人還是清醒的,因為身體不能夠保持平衡一頭栽下去,後腦擦過冰面,聽到巨大的響聲,全然入水後只覺得湖水冰冷刺骨,她不太會游泳,本能地掙扎,卻不斷地嗆水,耳邊只有汩汩的水聲。是不是就這樣死掉了呢?最後黑暗來臨,她感覺竟然是既欣慰又孤獨。就像她被吊起在十二米的高空所想的,人啊,就是這樣,來到這人世是一個人,去時,還是一個人。如果就這樣死掉,好像很多事情就可以有個了結。

非常悲觀的思維,卻是她真正的想法。

在眾人都仍在錯愕之中時,第一個衝到岸邊跳入水中的竟然是李巍然。

「他不會游泳!快下去救人!」製片人朝暉見狀,心都調到嗓子外,一邊大喊一邊脫衣服跳進水裡,「快再下來幾個人,導演不會游泳!」他一邊喊著一邊朝著好友游過去,「李巍然你瘋了嗎?!」

這時候回神的工作人員才接二連三地跳下去救人,而梁晨還吊在威亞上,現場亂成了一鍋粥。

李巍然的位置較近,先被朝暉弄上岸,夕溪是最後被人從冰冷的湖裡拖拽出來的,她被打撈上來的樣子太可怕了,因為嗆水面色蒼白地昏迷著,武術指導親自上來替她做心肺復甦,起先她一直沒什麼反應,最後李巍然急得衝上去一把把正在施救的人推開,雙手交疊在她的胸口奮力按壓,情緒幾近失控,終於在最後的關頭夕溪吐出一口水,他把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因為拍攝地點隱秘,醫院急救車來的並不及時,夕溪本來就穿得單薄,湖水又冷,最後到達縣醫院,幾乎奄奄一息。經過檢查她的外傷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重,主要是在幾個關節處,還有後面靠近脖頸處有一道傷口。但入院不久就開始發高燒,並且一直昏迷不醒。醫院通知唯一清醒的朝暉,夕溪需要轉院,朝暉安頓好了李巍然和夏天,派了一個另外一個工作人員陪同醫護人員將她轉到了杭州市的醫院。

然而夕溪並不知道這些,長時間的昏迷,讓她整個人都遊離在一種如夢似幻的環境里。這個夢境很美也很舒服,因為她在夢中幾次睜開眼睛看到了沈御風,對於她而言,這大概就是天堂該有的樣子。

他還是那樣英俊,看她張開眼睛,就會對她笑,那種樣子非常溫柔,看得她都痴迷起來。夢境紛亂,但都是她曾經奢望的與他相關的日常生活,他會坐在沙發上陪她聊天,漂亮的手指拂過她的髮絲,勾起唇角笑起來,這是細密而長久的陪伴,一切都很完美。唯一叫她覺得奇怪的是,他說話的聲音有點小,內容好像也模糊不清,但是轉念一想她又覺得自己不能要求更多,即便如此她也很受用,她就是這樣傻傻的,覺得只要看到他開口的樣子,不管他說什麼自己都不會覺得無趣。後來她覺得累了,他就把她抱起來,動作很輕,他抱起她時,她心裡還暗自懊惱,自己會不會重得像小豬一樣,累到他?她嘗試掩飾自己的尷尬,不去看他的眼睛,可當他把她放在床上,要抽出手臂時,她又捨不得他走,伸出一雙手勾住他的脖子,主動吻上去……

夕溪就這麼病著,因為沒有意識不能進食,所以主治醫生只能給她輸營養液維持生命,她手小而軟,血管很細,護士每次都需要找好久才能將針頭插入,被折磨幾次,手背上全是青青紫紫的痕迹。

沈御風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剛剛走出機場,聽聞報告之後就直接驅車前往指定的醫院,由於走得太急,他身後的車隊一時之間都沒有跟上來。還是沈忠接聽了電話請示他:「少爺,車隊……」

「讓他們回去。」沈御風想都沒想地說,語氣少有地帶著情緒,沈忠從後視鏡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放在身側的手都緊緊地攥著,臉上似乎有微薄的怒意。

本來沈忠還想提醒少爺是不是需要通過電話解釋一下他們忽然改變行程的原因,因為沈御風下一個安排是要回到沈家同各位叔伯會面。然而看現在的情形,似乎沒那種必要了。

沈忠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見過自家少爺如此樣子,如果用一個詞形容此時的他,那就是慌張。在他的印象里,沈御風從小就跟別的孩子不同,天性使然再加上特殊的生長背景,他少年老成、喜怒不形於色,不管遇到什麼情況都能冷靜自持,甚至當年他父親去世的時候,他都表現得十分沉著。但今日,從江城到醫院的這一路上,他卻開口催促了沈忠數次,好像他開車開得很慢似的。而事實上沈忠已經將車速提高到峰值了。

奇怪的是,沈忠覺得,這時的沈御風,才真真正正作為一個人該有的樣子。

而夕溪小姐是他能夠正常表現喜怒哀樂的誘因。

一路上沈御風只盯著窗外不說一句話,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的臉色也一點一點地沉下去,好像能夠滴出水來。

時間從未如此漫長,冷靜如沈御風,第一次覺得倍受折磨,那種感受就像是有人用螺絲刀一點一點地旋轉插入他的心,腦海里不斷閃現的畫面,層層疊疊都是他所能夠想到的最壞的樣子。他坐在車子里,盯著的是路邊急速划過的風景,心裡卻排山倒海全是夕溪的影子。其實當初她答應結婚,他曾表明她不必再為生計奔波,而母親廖淑儀則是擺明了告訴她不能再出去工作,少有的,夕溪對他們的「提議」置若罔聞,她就是那副樣子,別人那些話聽是聽的,但是照舊我行我素。在他的印象中,她曾是那樣容易屈服的一個人,卻在事業上有種異乎尋常地堅持,而這種執著他覺得甚至超越她對於他的感情。他一向不會重複自己的觀點,但婚前幾次看她在片場辛苦的樣子,還有她參加真人秀,被導演組耍的團團轉,她都毫不介意,那些勸她放棄的話就到嘴邊了,她似乎也有所覺察,每到這時候都會用那種無助的眼神望著他,正是那種近乎祈求的眼神,叫他竟然軟弱的連一個字的說不出口。他妥協了,在她柔軟的堅持下妥協,這些年過去,他一直都很努力地控制自己不去干涉她的事,也阻止了家人對她的控制。卻沒想到她有一天會傻到把自己置於如此危險的境地。

沈御風想到這裡,心裡的小火苗又「蹭」一生冒上來,不由自主地右手握拳,重重鎚在車窗的窗框上。他的力氣很大,車窗震動,前面開車的沈忠從後視鏡看到他的樣子也怔了一下,不過又很快地恢複了神色。

很快的沈御風也意識到自己情緒失控,他閉了閉眼睛,打開車窗,任由冷風灌入,希望藉由這種冷讓自己的情緒稍微得緩衝、平復。

沈家的這一脈綿延千年,到如今已經成為一個過度龐大的家族。家族內部的每一個分支,每一個派系之間的關係就如同古樹盤根錯節、難以釐清。正因為生在這樣的一個特殊的家庭,他在幼年時就經歷了太多該有和不該發生的事,作為沈家嫡子,唯一的繼承人,想要在那間九十九間半的大宅中存活下來,本身就不是件容易的事。經過幾個世紀積澱下來的財富,巨大的利益,無上的權力,這些統統都可以成為人們不擇手段、玩弄親情的理由。所謂的鐘鼎世家,看似錦衣玉食,實則每走一步都暗藏殺機。然而,也正是因為他是那個一路從刀山火海走來的人,他對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比別人看的都要透,都要淡。一直以來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要一種平衡,既不想得利於誰,更不想虧欠誰。也正因如此,他成長的過程中逐漸表現出對任何人都冷漠疏離的特質,到最後甚至連身邊最親近的人,都對他這種冷淡頗有微詞。他原以為在自己漫長的人生里不會再有什麼意外,可卻偏偏遇到她。他也曾經試圖控制他們之間的距離,可她卻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當他察覺到自己的失控時,她似乎已經在他的心裡紮根了很久很久……

她總是可以輕易牽起他內心太多的情緒,就像是蝴蝶的翅膀可以扇起太平洋的風。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要用理智抑制這種感情,卻又發現自己無辦法冷靜地去理解和分析。

她還好嗎?都傷在哪裡了?是什麼問題造成了她威壓的失控?是意外,還是另有原因?

這些問題他每想一次,心上就像是多了一個洞。

「先生,到了。」四小時的路程他們只用了一半時間就抵達了目的地,不知道是因為著急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沈忠在醫院門口停下車說話時竟然莫名的氣喘,當他準備下車為沈御風開門時,他的長腿已然跨出車外。

因為坐了太久,沈御風關上身後的車門站定,他在正午的陽光下竟然感到有微微的眩暈。有種奇怪的感覺從心臟出發湧向全身,最後將他緊緊包裹,連呼吸都不順暢。

恐懼,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直面這種陌生的情緒,他嘗試又走了兩步,腳下忽然一飄,沈御風立時站住,沈忠也緊跟著停下來,想扶著他又不敢,看他的眼神有些怪異。

沈御風什麼也沒說,很快閉了閉眼睛穩住情緒,才又接著往裡走,然而恐懼的情緒並未因此而消失,相反的他每向前行進一步,那種情緒都會加深,由心脈滲入骨髓,像是血脈里都浮了碎冰。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事到如今,他會如此的害怕失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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