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蟾光明

車停了許久,夕溪一直猶豫要不要下車。她出神地看著攀沿在紅磚牆上的植物,仔細地分辨了許久,才看出那應該是凌霄花的藤蔓。這花要是在夏天,一定開得十分熱烈,只可惜這個冬天,似乎比以前的任何時候都要難熬。她這麼想著,畫室的門忽然就打開了。裡面先是射出三寸暖黃色的光,隨後一前一後走出兩個人來,沈御風在前,廖靜之在後。沈御風穿黑色的風衣,同色西褲,黑皮鞋,廖靜之則是寶藍色的套裝,麂皮的小靴子一直過了膝,勾勒出美好的腿部線條,她望著這一對,此情此景,竟然別樣登對。

沈御風本來都已經下台階了,慢悠悠走在後面的廖靜之忽然說了句什麼,他回過頭去看她,她就揚起唇角笑起來。

這樣微妙的表情,曖昧的氣氛,從夕溪的位置看得一清二楚。她躲在車裡,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怕被發現似的小偷一般看著那對璧人,明明她才是他的夫人。可是此時此刻,卻像是那個見不得光的第三者。琥珀色的燈光下,廖靜的寶藍色圍巾被風吹起來,像是深海翻湧的浪。她的長髮在頭髮的後面綰了一個髻,明眼看上去鬆鬆垮垮,其實是一絲不苟的盤花,耳際的鑽石耳墜即便是遠遠看著,也是閃閃發亮。

沈御風這次回頭停了許久,廖靜之又說了兩句什麼話,臉上的笑容也跟著逐漸加深,臉頰上一片緋紅,很有些小女兒的嬌俏在裡面。夕溪瞬間想起了那日祭祖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無論是出身還是樣貌,平心而論,她跟沈御風真的很和稱,並不似她,總是像個局外人。

即便是在心裡安慰自己,但當夕溪看著沈御風的背影時,太陽穴處還是開始莫名地疼,就像是有人用一根很細很細的銀針抵在她的額角一寸一寸地向內推進,起先是憋悶,眼睛酸脹,隨後而至的是錐心刺骨。

在她的面前,沈御風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像是這樣笑過了。

最後沈忠的車子開到門口,兩人才拾階而下,沈忠走下來替他們開車門。兩人一同坐入了車子的后座。

夕溪停車的地方雖然就在畫室的前面,但因為是剛好停在停車位上,周邊尚有三五輛車子,所以並沒有被發現。她看著沈家的那輛車子絕塵而去,塵煙在月光下被揚起又飄落,心裡只剩下空蕩蕩得難過。幾分鐘後,鬼使神差的,她跟著那輛車開了出來。

沈忠開車一向謹慎小心,這夕溪是知道的。為了不被他們察覺,她只能隔了老遠的跟著,然而還是在幾個紅燈之後,還是跟丟了。

之前跟著車子的時候夕溪心神不寧,慌裡慌張,但會兒跟丟了她更是不爭氣地六神無主。後來車內的手機響了,她被驚了一下,本來該踩油門卻猛地剎了車。導致後面的車隊都亂了節奏,喘息過後,一片此起彼伏的刺耳喇叭聲。夕溪無奈,只好先靠邊停車,拿起手機接起來剛放到耳朵邊上就聽見蘭雲在電話那頭噼里啪啦的一頓倒豆子似的說教。夕溪耳朵生繭地聽著,許久,她打開車窗本想要透口氣,冷風就順著她開的那條縫子一股腦兒的灌進來,激的她又是一個哆嗦,緊接著是打噴嚏。

「剛剛李巍然來電話了,沒有意外這個月就能進組。」蘭雲一陣嘮叨之後,終於回到正題。

「哦,」夕溪點頭問,手放在按鈕上,車窗一會兒放下一會兒升起,心不在焉地問,「在哪拍呢?」

「古裝劇都在橫店唄,還能在哪。」蘭雲在電話那頭頓了頓又說,「我知道你不喜歡去那兒,不過這次情況特殊你就忍一忍。」

「誰說的,」夕溪打斷她,從車窗前抽出紙巾不斷地來回擦拭,「我想去的,進組的事情你幫我安排,能多早就多早。」

蘭雲在電話那頭呆了呆,許久才鄭重其事地問:「你真的沒事兒吧,為什麼最近這麼反常?現在人在哪?我去接你去。」

夕溪默了一下,忽然感覺自己十分疲憊,隨口說了地址,靜待蘭雲來接。

「早就聽說你投資了一間餐廳法國菜做得特別地道,沒想到是Rita呀。看這裡的風格,不會是你親自設計的吧?」

廖靜之坐在沈御風的對面,右手捏住紅酒杯不停地搖晃,看著沈御風,眼角眉梢都是風情。酒醒了,有幽暗的香氣淡淡的傳出來,馥郁香濃,是她喜歡的味道。她環顧四周看著這裡的設計,沈御風的品位自然是最上等的,整間餐廳沒有什麼堆金砌銀的手筆,賣的是法式美食的地方,用的卻是檀木做的格柵,木格柵上雕出伊斯蘭圖騰式的抽象風格圖案,將光線打散,影影綽綽的映在空間里,地上直接用水泥抹的水平,適當的使用暗灰色的長毛地毯,踩上去可以漫過半個腳面,明明是滴水不漏的奢華,卻刻意做出樸素的樣子,照樣有種如夢似幻的漂亮。

沈御風慢條斯理地切著牛排,低低地「嗯」了一聲,並沒有特別想要搭話的意願。好在廖靜之既然主動來找他,也就做好了被冷落的準備,對他的冷淡視而不見,只慢慢喝一口紅酒目光又落在他左手的無名指上。她唇角微微勾了一下,又抬抬下巴:「表哥,這個戒指,還真是特別。」

這話倒是讓他手上的動作頓了頓,不過很快地又恢複了從容:「夕溪選的。」

他說。

「是嗎,」廖靜之低聲笑了一下,「看得出,是她的眼光。」

這一句說得平靜,其實暗含著的是諷刺的意味。沈御風明知道她的意思,卻不分辯,只自己看著那戒指出神。

不只是廖靜之,之前也有些時候,有那麼些個沒有眼力見兒的人跟他提過這事兒。他的交際圈子窄而小,基本沒有不識貨的。什麼樣的珠寶首飾,打眼掃過去就能判斷個大概。一個個都是珠光寶氣的時候,他只帶著一枚銀戒指出來進去的,確實招人。然,就是不想摘下來。

他還記得夕溪為他戴上戒指的那天,天很熱,江城好幾天都沒下雨了。家裡不同意他擅自主張的婚事,但沒有人能改變他的決心。他讓沈忠打電話找夕溪,很長時間都沒有回覆。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認為她後悔了。當時他就想,後悔也好,後悔也算是她的一個決定。再怎麼說,他也不能夠強迫她,畢竟這件事本身對她而言就不公平,哪怕她露出半分不願意來,他都不會強求。但後來她居然還是回電話給他,電話那頭誠惶誠恐地解釋她沒有接電話的原因。分明是乾燥的天氣,他總覺得心裡潮潮的,他也沒說什麼,只親自開車去機場接她。那時她參加電視台的一檔節目,跟別的明星搭檔,環球旅行做遊戲,回來的時候自然變得黑而瘦,在機場老遠地看到他推著行李車就奔過來,但到了眼前了,又不敢走近似的,小鹿一般的眼睛望著他。

回家的路上他提出要去挑婚戒,她唯唯諾諾地應著,到了店裡卻意興闌珊。經理倒是不著急,變著花樣的給她拿出最好的款式,幾乎把整個店裡的珍藏都擺到她面前,她就是一聲不吭地搖頭。

經理當她是嫌鑽石太小,就說:「要不夫人看看裸鑽,我們這裡也是可以定製的,只是人工設計製作要等上一段時間,不過結果一定是非常值得期待。」

沈御風看她,她卻又搖頭。他只當她沒什麼心情,領著她走出來,她站在車前久久不肯上車,末了才看著他的眼睛說:「我在曼谷,買了一對,你願不願意……」

他當時想也沒想就說「可以」,等她拿出來,才發現那真的是「地攤貨」,用的不過是最普通的銀,樣式也樸素到了極點。夕溪看他半晌不說話,以為他不樂意戴,要收回去的時候他卻說:「就這樣吧。」

他看得出他回應的那一刻,她幾乎是長出了一口氣,眼裡都是高興。

後來他才知道,那是她自己跟著匠人學習,融掉了外婆留下來的銀手鐲,親手製作的素環。

可笑的是,一副對戒,只有他整日戴在無名指上,而夕溪的那隻則幾乎不能見到天日。領證的第二天,她就要進組拍戲,彼時她被他扣著還住在新家,他吃早飯時看到她沒有戴戒指,她也感覺到他的目光,喃喃地解釋:「對不起,我們說好的,這是我的工作。」不敢看他的眼睛,卻敢說這樣的話,一邊說一遍撕麵包,東西沒吃兩口,把食物撕得七零八落。

他當時竟然一句話也沒有說,說什麼呢?他真是沒有料到,有朝一日他沈御風還要為了一個女人而隱婚,彷彿嫁給他是一件多麼不堪的事。

「表哥你今天好像很累。」廖靜之笑著打斷了他的思緒。

「你說的沒錯,」他放下銀質的刀叉淡淡地道,「吃完飯讓沈忠送你回去。」

「是姑媽讓我來陪你吃飯的。」她情急之下竟然搬出這樣一句。

沈御風挑起眉峰,廖靜之只覺得他的目光好似鋒利的刀刃從自己的麵皮上划過,心緊跟著一跳,下一秒就見他站起身,她下意識地同時起身拉住他的袖口:「你去哪裡?」

銀質的袖口被她情急之下這麼一拽,掉進了長絨地毯隱沒不見蹤影,沈御風抬手拂開她的手腕平靜地說:「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廖靜之跟他從小一起長大最了解他說一不二的個性,最後只能眼睜睜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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