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早,三個孩子決定游泳。

石子堅持他們略吃早餐才下水。

馬利在樓上收拾房間。

石子幫忙打點。

一看,悠然的薄被全濕,"怎麼一回事?"十分狐疑。

馬利小小聲答:"噓,已看過醫生,說濕床不能責怪她,這是心理病,自從她母親離家出走以後就間歇發作。"

石子呆在當地。

"通常都是靜靜換過洗凈,不過床褥上已鋪了膠墊,不礙事。"

可憐。

馬利嘆口氣,"都會過去的啦,都會長大,都會忘卻。"

石子不語。

"有一任管家為此事大驚小怪,叫何先生開除了。"

石子點點頭,"臨睡前,或者不要喝那麼多水。"

"半夜口渴,她自己會斟水,醫生說,她或許想吸引更多注意。"

"什麼醫生?"石子懷疑。

"兒童心理病醫生。"

石子不安,"小題大做,兒童在七八歲時括約肌偶然失控也不出奇,何用看心理醫生。"

"是何太太意思。"

石子推開窗戶,看到他們三姐弟妹正在打水球,也不算太壞,也有快活的時刻。

馬利在身後問:"最近中國如何?"

"還算不錯。"

答罷,她笑起來,題目如此大,只能這樣說。

馬利又問:"你擁有永久居留權嗎?"

"有。

"我也遞了申請表,快了,"馬利的語氣有點安慰,"之後我就可以到快餐店賺取較高工資。"

石子意外,"你會離開這三個孩子?"

馬利無奈,"外頭薪酬高。"

石子再無言語,真的,憑什麼叫任何人為感情犧牲。

下午,一行五人去看了場電影。

坐在戲院里,儘管銀幕上七彩繽紛,石子睡著了。

散場時自在把她推醒。

自在搖搖頭,"你錯過了連場好戲。"

這個說法十分中肯,每天工作十六小時的她必定已錯過了世上一切歌與舞。

散場她建議到海濱小坐,馬利卻想回去做晚飯,她晚上有約會,想早點收工。

石子明白。

稍後,何四柱的電話到了。

同每個孩子講完,又與石子談話。

"怎麼樣,還習慣嗎?"

"每天五點下班,孩子們就得照顧自己,有點不放心。"

何四柱無奈,"全世界保姆都有下班的時候。"

石於忽然問:"你幾時回來?"她是替孩子爭取。

"十天八天之後。"

"孩子們望穿秋水。"口氣像老前輩。

"明白。"他掛斷電話。

自在這時偷偷跑過來,"有人找寫意。"

"誰?"

"她的愛人。"

石子一急,連忙跟出去看,只見寫意與一男孩子站著聊天,那男孩肯定還未夠十六歲,因為他的交通工具只是一部腳踏車。

石子揚聲說:"寫意,可要請朋友進來喝杯檸檬水?"

寫意抬起頭,大眼睛裡充滿感激之情。

小悠然在一旁輕輕說:"爸一向不讓仲那進來。"

"為什麼?"

"說寫意還小,不適合有男朋友。"

石子卻伸出手去歡迎那男孩,"你好,仲那,我是保姆。"

那金髮幾十分有禮,"你好,女士。"

"我們有新鮮草莓餅,請來品嘗。"

石子想到她少年時,也有欲與她親近的男孩子,可惜,統叫母親給趕走了。

其實她不過想問問功課聊聊天,是大人視男女關係為洪水猛獸。

石子把寫意與仲那安排在會客室。

自在去張望,被石子叫回來。

一小時後,石子去敲門,"我要下班了,仲那,與你一起走好嗎?"

仲那很滿足,無異議。

石子叮囑三姐弟小心門戶。

在福臨門不放心又撥過兩次電話回何宅。

區姑娘過來,"你的朋友孔碧玉找過你。"

"沒有要緊事吧?"

"挺關心你,房東說你搬走,你又沒給她留新地址,我同她說你很好,白天擔任家教。"

"是,每天有三十分鐘我同何家三個孩子講普通話。"

"有用嗎?"

"潛移默化,希望慢慢聽得懂。"

"將來洋人都會講中文時,他們才後悔呢。"

石子頷首,"我聽說有洋人律師把兒子送到台北學國語。"

"這是新趨勢,他們也很知道錢在何處了。"

石子唯唯諾諾。

"你的朋友說,有人找你。"

石子訝異,"誰?"

"有一對難民身分夫婦——"

石子立刻緊皺眉頭。

區姑娘拍拍石子肩膀,"說什麼都是娘家的人,你說是不是?"

石子不語。

是,老闆娘有智慧,都是自己人,總不能大哥富了,就獲青睞,二哥窮,就給他白眼,也應該讓他有個機會坐下來慢慢談談。

區姑娘說:"待會兒他們會到飯店來。"

"讓我來請客。"

"由我請。"區姑娘笑。

這個女子海派、大方,是真可愛。

石子自慚形穢。

稍後,孔碧玉介紹的那對夫婦到了。

一看就知道是碧玉不耐煩敷衍才調撥到福臨門來的。

兩個人都很斯文,那位先生一見石子就說:"我叫黎德提,這是我妻子朱珠。"

石子連忙斟茶,"兩位好。"

黎氏夫婦見石子只是女侍身分,不禁黯然。

倒是石子掉過頭來勸他們,"有什麼事,大家商量。"

黎德提索性開門見山,"我倆申請難民身分被拒。"

石子問:"有無上訴?"

"有,按司法程序提出上訴,兩個月前接到代表律師通知,申請再度被拒,將被遞解出境。"

石子嘆口氣,"你們幾時抵境?"

"九二年初,你呢,你運氣恁地好,聽說你已獲居民權,孔小姐建議找你談談,也許你有熟人。"

石子搖頭,"正如你說,我純屬幸運,我申請得早,我已遞公民申請。"

黎先生露出艷羨的目光來。

區姑娘過來說:"點幾個菜,吃飽了才說話。"

黎先生擠出一絲笑,"幸虧到處有朋友幫忙。"

黎太太朱珠說;"我們抵加之後,兩夫妻日夜工作,白天當營業員,晚上做侍應,一年向政府繳稅七千多元……"聲音低下去。

黎先生說:"現在政府標準是留加需滿三年,我倆提心弔膽,承受著極大精神壓力。"

石子實在無能為力,只得維持緘默。

黎先生見菜上來了,有螃蟹有龍蝦,老實不客氣先吃起來。

石子問:"兩位現在住什麼地方?"

"親戚家中。"

"兩位有好親戚。"

"是,難民組織將於下周一晚上召開會議,會晤移民部官員,石小姐,你可願來與我們打氣?"

石子坦然無懼,"我從來不是難民,我以學生身分來加,九一年申請居民成功。"

黎太太瞪著她說:"亦即是說,你是上了岸的人?"

石子清脆地答:"是。"

區姑娘坐下來打圓場,"黎太太,在岸上的人才可以幫人,你說是不是?"

黎先生給妻子施一個眼色,"石小姐請我們吃晚飯即是好意。"

石子不再言語,"我去招呼其他客人。"

一邊還聽黎太太說:"難民申請批審過程時間長短有異,部分申請人因陪審員不能出庭一拖再拖,以申請難民後被拒三年做標準並不公平。"

事不關己,石子已經不再勞心。

她根本沒有把難民非難民準則聽進去,她只覺得難過,這裡是別人的國家,獲得收容,是情,不獲收容,是理,盡量合法爭取,應該,但……

也許黎太太說得對,她上了岸,就不理他人水深火熱,甚至怕人家拖她落水。

石子也為自己的涼薄震驚。

她躲在廚房,不敢出去。

半晌,區姑娘叫她:"石子,快來招呼人客。"

石子拭去眼角眼淚。

區姑娘溫和地說:"已經走了。"

石子點點頭。

"做了一個什錦炒飯叫他們打包拎走。"

"謝謝你。"

"關你什麼事,同是天涯淪落人,大幫忙小幫忙都應該。"

石子答:"我就什麼都沒有。"

"聽他們訴苦已是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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