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穿過無人的黑暗,我看見曙光 第四節

高考絕對是件勞心勞力的事,以前班主任常說,千萬人過獨木橋,不死也要脫成皮,哪有輕輕鬆鬆的榮耀和成功。

為了不讓林喜兒擔心,翌日,紀念就去了沈靜微的工作室。

工作室里,紀念照例去沙發上坐著,沈靜微的工作桌對面有一張小躺椅,按說,那才是專門為來諮詢治療的人準備的,可紀念卻有意要拉開兩人間的距離。

沈靜微倒了杯水端給她:「Able今天出院,所以我早上去了醫院。」

「傷口都恢複好了嗎?」紀念有些驚訝。

那晚縫傷口時,她就在一旁,他出血很多,用了許多塊紗布,針線穿過皮肉,一針又一針,她都不敢看。

沈靜微搖搖頭:「還要幾天才能拆線,但他執意要出院。」

紀念點點頭。

「這幾天,怎麼沒去和Able下棋?」她又問。

紀念照例說有很多功課需要學習。

其實,她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想去又不想去。最開始,她願意和他下棋是因為的確喜歡下棋,因為下棋可以是安靜的,獨自思考完成,還可以避免和沈靜微說話。

後來呢,她發現Able真的是一個很知道分寸的人。她不說話時,他也不會找她搭話,整個下午,兩人安靜地待在棋盤旁,偶爾聊幾句,都無關個人私事。他博學,貫通古今,卻不在言語間炫耀,也從未刻意想要活絡氣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所以,和他下棋、說話,都是件很輕鬆舒服的事。

她發現他這個人身上有種淡淡的恰到好處的疏離,這種疏離,令紀念覺得安心。

可隨著兩人相處的時間漸漸變多,話題也逐漸多起來,有時在下棋間隙,還會開幾句玩笑,這種變化是緩慢自然的,令人沒有防備和意識到。

直到餐廳事件後。那晚,他們突然沒有任何預兆地就談及了自己,並且不覺唐突,彷彿相識已久。

紀念察覺到這種變化後,她心裡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她常常發現自己在某時某刻,因為一件不相干的事,會突然想起他。她是敏感的人,對這樣的變化,內心有點忐忑不安。

「紀念,和Able下棋累不累?」沈靜微打斷她的思緒。

「他棋藝是比我好很多,不過我們又不是比賽,不累。」紀念沒多想,自然地回答道。

沈靜微抬頭,笑意盈盈地看她:「你之前從未與Able接觸過,他對你而言也是陌生人,你怎麼不抵觸他?」

紀念心裡警鈴大響,她低頭不語。

「你其實也不是那麼害怕陌生人對不對?」沈靜微繼續說,「你是有意識地把自己保護起來,其實你心底本身就對所有人都懷有戒備,上次的意外,不過是個誘因。」

「紀念,你和父母相處融洽,家庭關係和諧嗎?」沈靜微步步緊逼。

從她觀察紀念開始,她就發覺,那次的意外,只是紀念自我封閉以及心情抑鬱的一個導火線,可能在那之前,她已經有心理問題。她需要一步步深挖下去,直到找到根。

紀念心裡一陣刺痛,像被人戳到了傷口,她抬頭,目光直逼沈靜微:「你是特別喜歡剖析別人的生活嗎?」

「我只是希望你能儘早恢複。」沈靜微語氣仍然溫柔。

「恢複?你知道我原本是什麼樣嗎?」紀念雖不愛說話,但她反應敏捷,口齒伶俐。

「你原本是什麼樣?」沈靜微看著她。

她比她大了四歲,又是劍橋高材生,情商、智商都屬一流,紀念哪裡是她的對手?她自己也知道,所以,索性閉上了嘴巴不願再說。

「紀念,你不要這麼抵觸心理輔導,在國外,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就像人生病需要打針吃藥一樣,你拒絕就醫,身體只會越來越差。」沈靜微走過去,在紀念身邊坐下,像姐姐似的溫聲勸導。

可紀念就是反感這種論調,生病看醫生,病症在哪兒,一眼就看得見,可人生活里的陰暗面,心裡的想法和隱私,是可以給人看的嗎?看了,又一定能夠了解嗎?她也不相信,憑著別人幾句話,就能讓人解脫。

「謝謝你的好意。靜微姐,我想回去了。」她說完就站起來,不給沈靜微再次開口的機會,直接離開。

當晚,紀念做了噩夢。夢裡,她又回到了那條又黑又窄的巷子里,她被堵在角落,那個人壓在她身上,她又哭又叫,拚命掙扎,可是沒有用。

就在她絕望時,她看見了突然出現在巷子里的姚樂芸,紀念激動極了,大聲地喊:「媽媽!」

姚樂芸回頭看了她一眼,神情漠然,然後走了。巷子的另一頭,站著紀時天,他們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沒有人理會紀念的喊叫和求助。

紀念在夢裡大叫,手腳並用又踢又抓地掙扎著,然後,一個激靈從床上坐了起來,她睜開眼,看著自己所在的這間房。她在這裡住了這麼久,可每次黑夜裡醒來看著它,她依舊覺得陌生,沒有任何一點歸屬感。夢裡那種絕望恐懼的情緒,像塊鉛石壓在紀念心上,她把臉埋在枕頭裡,無聲痛哭。

過往歲月里發生的每一件事,猶如刀斧般,一刀刀刻在身上,由此,我們成為現在的模樣,那被一刀刀刻下的痕迹,又豈是誰三言兩語就可消除的?人只能自救,別人是無能為力的。

紀念不相信任何人,心理輔導師又如何?即使她看見你的傷口,也不會知道你日日夜夜是如何與這傷口共存的。

她決定不再去沈靜微的工作室。她要去和她說清楚,自己不需要她的治療,但是,希望她能夠對林喜兒保密。林喜兒為她做的已經夠多了,她不想再讓她擔心。

紀念是有主見的人,決定了什麼就不會再猶豫。

「我也是關心她,作為一個心理輔導師,自然希望自己的病人能夠儘早恢複。」沈靜微說。

紀念準備敲門的手停下了。她有直覺,沈靜微說的是自己。

「問題的關鍵就是,你,把她當成一個病人。」這是Able的聲音。

紀念睜大了眼睛,心跳忽然加快,

「Able,心理疾病,這在國外並不算什麼,而紀念,確實有這方面問題。」

「心理疾病的範疇很廣。」Able頓了頓,接著說,「樂觀、積極向上、善良、溫暖,這樣的人是心理健康。可這樣的,世界上有幾個?」

「你這是強詞奪理,以偏概全。」

「你是研究心理學的人,不用我說你也知道,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是心理完全健康的,每個人都會有陰暗面,小毛病,這是正常的。我們終其一生都在學習如何克服,或是隱藏。而紀念,她只是完全不隱藏。」

Able的話,讓紀念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她憋著一口氣,覺得胸口發脹、酸澀。

即使親密如林喜兒,在心底也認為她是有問題的,需要治療、輔導。而他,卻覺得她是正常的,與世界大多數人一樣。

「你也說過,紀念的性格,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那個意外只是導火索,一下把她點燃了。她不隱藏,或許是破罐子破摔,或許因為對這世界,對所有人都已一無所求,她極端,極度沒有安全感,不相信任何人,所以自我封閉。她對所有人始終持有一種防備的姿態,準備隨時抵抗或離開。在這樣一個敏感的人面前,你是不是真的關心她,她分得清楚。」Able緩緩道來,有理有據。

紀念的心像被人揪成了一團,特別酸楚難受,一股熱氣從心底頂上來,她的胸口和腦袋都漲得厲害,她喉嚨里陣陣發緊,想哭,卻又哭不出來。

廖一梅曾說過,這一生我們遇見愛,遇見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見理解。

要一個人理解另一個人,這之間隔著的千山萬水,巨大鴻溝,可能一輩子也跨不過去。

「靜微,把她當成平常人,不要研究她。」Able說。

紀念只聽到這裡。所以,她沒有聽見沈靜微問Albe的問題。

「Able,你對紀念有種不尋常的關心,為什麼?」

如果說Able足夠了解沈靜微,那她對他也是如此,事實上,他們是同樣性格的人,不把時間浪費在無用的人或事上面。

像上次在病房裡一樣,Able依然沒有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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