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誰贈書給她?
數一數,一共二十本。
小邱探首過來一瞧,"噫,線裝書。"
說來慚愧,這還是乃意第一次接觸線裝書,拾起翻動一下,只覺紙質軟綿綿,好舒服。
她看一看青灰色雙層宣紙封面,只見上面楷書寫著:"戚寥生序本石頭記。"
"哎呀,"小邱不勝艷羨,"那老先生竟送你珍貴的一套大字《紅樓夢》。"
果然,字大大的,容易看。
小邱一臉驚異,可見這套書有點意思,他又說:"送予你,可能,呃、噯、哦……"
乃意笑眯眯給他續上去:"暴殄天物、牛嚼牡丹、對牛彈琴、煮鶴焚琴,來,任擇一題。"
小邱辯白,"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念洋書,不懂《紅樓夢》精妙之處。"
乃意不服氣,"你別擔心,我看得懂中文字。"
"你會有耐心看嗎?"
乃意抄起書,"不同你說了,我要回家趕槁。"
回到家,才發覺第一冊書內還夾著一封信。
在乃意眼中,信紙信封都是中國式樣,信紙尤其可愛,毛筆字竟寫在淡色國畫花卉上。
她讀出來:"乃意小友,聽美與慧說,你還沒有讀過《紅樓夢》--"美與慧!
乃意驚訝地張大嘴,她倆居然還有朋友,怎麼可能!
"遵兩人所囑,贈你一套戚本,這是清乾隆時人戚寥生的收藏本,存八十回正文,附有雙行夾批,回前回後批,是舊抄本中整理得比較清楚整齊便於閱讀的一種流行本,希望你抽空一讀、再讀、三讀,一定對寫作事業有益。"
乃意抬起頭來,美與慧叫朋友給她送來這套書。
乃意如墜五里霧中,好久沒在夢中看見過美與慧了,她倆忽隱忽現,忽明忽滅,此刻又彷彿在現實世界現身,真正不可思議。
她攤開信箋,只見署名用茫茫大士四字。
乃意抬起頭,這算是哪一國的筆名?這麼怪,叫讀者如何接受?
聽說早數十年,筆名無奇不有,到了最近,文藝事業納入正軌,大家才行不改姓,坐不更名。
看樣子,茫茫大士一定是舊名。
乃意好想切一盤水果,泡一壺香茗,躺床上,翹起二郎腿,好好讀這本原名"石頭記"又名"紅樓夢"的好書。
可惜她沒有空,她一早約了人。
趕約途中,念念不忘此書,她有第六感,它會成為她百讀不厭的一本書。
乃意比較喜歡"石頭記"這三個字,樸素、簡單、真實,卻引人邏想:一塊石頭,有什麼好記?
不過,講到生意經,卻又是"紅樓夢"稍勝一籌:集冶艷與空幻於一身。這個夢,有關何事?
真想看個究竟。
不過她已經約了林倚梅,只是匆匆趕出門去。
倚梅有話要說。
乃意不是不納罕的,她同倚梅壓根兒不熟,她想不出為何林女士會找她傾吐心事。
照說以倚梅現在的地位,皇親國戚要多少有多少,不愁缺乏聽眾。
她們約在一家大酒店的咖啡座里等。
該處人來人往。其實不是一個談心的好地方。
乃意叫一杯礦泉水,正坐著等,忽見一豐滿艷婦盛妝而來,一身披掛統統是香奈兒、金鏈子、金鈕扣、金手袋、鮮紅套裝配鮮紅鞋子,乃意與在座其他人等均有睜不開眼睛之感覺。
幸虧那艷婦得天獨厚,皮膚雪白,看上去不致太俗氣。
乃意沒把她認出來。
那婦人卻同乃意打招呼。
乃意真正嚇一跳,莫非女別三日,刮目相看,這人正是林倚梅?
不不不,萬幸萬幸萬幸,她只是李滿智。
"等朋友?我可以坐一會兒嗎?"
乃意為免雙方尷尬,老老實實答:"我等的是林倚梅。"
"呵,她。"李滿智語氣充滿鄙夷,在乃意對面坐下來。
乃意細細打量李滿智,"你發福了。"
她遺憾地說:"怎麼樣省著吃都沒用。"
"心寬體胖,是好事呀。"
李滿智說:"乃意,我們的事,你都知道,實不相瞞,甄家的飯,不是好吃的,越吃越瘦,倚梅這人,滿肚密圈,出盡百寶,把異己攆走,獨霸天下,此刻只怕食不下咽。"
語氣有點幸災樂禍,乃意沒有搭腔。
"當年我把她自印尼接來,滿以為伊是什麼都不懂的一個小土女,嘿,沒想到心懷叵測。"
乃意怕她激動,便溫和地說;"那時我也十分幼稚。"
李滿智凝視乃意,"你成熟了。"
"謝謝你,你現在好嗎?"
"托賴,還混得不錯,大生意不敢碰,此刻做義大利二三線時裝。"她取出一張卡片給乃意。
"那多好,聽說利錢比名牌豐厚。"
李滿智笑,"差強人意罷了。"
看得出很滿意現狀。
她說下去:"自食其力,勝過天天與情不投意不合的某君糾纏,晚晚查他襯衫有無印著胭脂回來。"
乃意不敢告訴李女士,有一次此君領子上的唇印,是她的惡作劇。
這時候,李滿智背後出現一個翩翩美少年,才二十多歲年紀,有一雙會笑的眼睛,西裝筆挺,一手拿著只環宇通電話,另一隻手便親昵地搭在李滿智肩上。
李滿智不用回頭,也似知道他是誰,伸出手握住他那隻手。
這樣知己,還用說,可見一定是密友了。
那小生把嘴巴貼近李滿智的耳朵,說兩句悄悄話,李滿智不住頷首。
乃意看得膛目結舌。
李女士並沒有為他們兩人介紹。
講完話,小生走到另外一張桌子去,李滿智微笑蕩漾,似關不住的春光,一直滲透到眉梢眼角。
過半晌她才說:"乃意,你一定看不入眼吧?"語氣卻一點也不在乎是否有人不滿意。
乃意講老實話:"在你的立場,你的做法,完全正確。"
為什麼不可以,本市並無任何法例規定只准中年男子瘋瘋癲癲地買了毋忘我到處送人,而不許成熟婦女結交美少年。
李滿智聽到乃意客觀公正的評論,倒是一愣。
乃意繼續說下去:"女性也只能活一次,不妨礙人,又大家高興,何樂而不為。"
李滿智反而收斂了笑容,說道:"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我們也終於抬起頭來。"
乃意笑,"你的丰姿你的容貌,佔了很大功勞。"
李滿智感動,拍拍乃意的手背,"可惜沒有你這麼可愛熱誠的性格。"
乃意並不謙讓,"這點,"她笑,"需多謝家母。"
李滿智決定放乃意一馬,"你的朋友遲到,你慢慢等吧,我還有事。"
她一團火似地站起來,走向美少年。
乃意吁出一口氣。
那一男一女之間有無真愛?誰關心天下有否真愛這回事,還待考究,正是開闢鴻濛,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
這時,一個穿制服的司機過來對乃意說:"任小姐,車子在外頭等你。"
乃意認得是甄家司機,便隨他而去。
倚梅自大房車內探頭出來,"叫你久等,不好意思,我見你被人纏住脫不了身。"
當一個人不喜歡另外一個人的時候,對方會忽然失去身份,變得完全不相干,表姐妹忽爾成為陌路人。
乃意上車去。
近距離看倚梅,發覺她瘦了。
倚梅本來偏向胖的一面,身上老似有三公斤脂肪超載,是以圓潤富泰白皙,笑起來梨渦深深,十分甜美,穿起衣服來,腰身勒得比較緊,三圍突出,此刻一瘦,完全失去原有味道,臉上輪廊竟有點垮垮的。
乃意十分震驚,由此可知,名不虛傳,甄家這口大鍋飯真不好吃。
當下倚梅說:"我就知道這一兩天你有空。"
"啊,怎麼說?"
"岱宇偕男朋友,到巴黎去了,不是嗎?"
乃意啼笑皆非,最關心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敵人,信焉。
乃意溫和地答:"第一,我並非凌岱宇的保姆,第二,我已有一段日子沒與她碰頭,三,我不曉得她人在巴黎,她從沒向我報道行蹤的習慣,四,別誤會,我們仍是好朋友。"
倚梅凝視乃意,"她真幸運,有你這樣一個好朋友。"
乃意笑:"岱宇有她的好處,我動輒痛罵她,她從不動氣。"
"但,你是為她好。"
乃意又笑,"有幾個人,肯接受人家為他好?"
倚梅嘆氣,"唉!真是不愧寫文章的人說的。"
"倚梅,別來無恙乎?"
"乃意,你是玻璃心肝的聰明人,豈會看不出來。"
"倚梅,求仁得仁,是謂幸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