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岱宇幹掉香檳,轉進卧室。

乃意自銀冰桶取出酒瓶一看,涓滴不留。

兩位男生苦笑。

乃意說:"如有安撫作用,幫忙她渡過難關,無可厚非。"

韋律師輕輕說:"開頭總以為是世界末日,後來,才發覺不過是失戀。"一副過來人的樣子。

乃意問:"文志兄,你有無聽行家說起甄家那宗槍擊事件?"

韋文志很坦白,"警方的朋友告訴我,傷人只是因甄佐森欠債不還。"

小區先笑起來,"那麼,他該認識債主才是。"

"他說他槍法不準。"

乃意問:"維真,你怎麼樣看?"

"這件事的後果比起因重要。"維真朝房內呶呶嘴。

誰知道呢,塞翁失馬,也許岱宇從此獨立成長。

美麗瀟洒,日後再看見甄保育,會在心中嚷:這樣的一個人!竟為他流過那麼多眼淚!然後仰起頭笑笑,笑自己浪費了那麼些年,笑命運唆擺了所有人,笑至熱淚滿眶。

不過先要再世為人,才能這樣放肆。

過不了這一關,什麼都不用談。

韋文志並沒有即時離去的意思,他斟出咖啡,看著乃意說:"很少有這樣熱心對朋友的人了。"

乃意自覺有資格承擔這項讚美,問維真:"是不是因為年輕?所以無限熱情,過十多二十年,吃得虧多,學了大乖,對友對敵,也許統統變一個樣子,你看甄老太就知道,什麼事都不上心,至親都是陌路人。"

維真笑,韋文志也笑。

韋律師臨走之前,躊躇一會兒,輕輕走到虛掩的房門邊,朝裡邊張望一下。

乃意馬上知道他的雅意,推開房門,替睡在床上的岱宇蓋上薄毯子。

岱宇哪裡真的睡著了,聞聲強自轉過頭來,一臉重重啼痕,輕輕問:"韋君可是要走了嗎?"

韋文志忽然不知身在何處,黯然銷瑰,呆半晌,才出聲告辭,仍由乃意送出門去。

乃意對維真說:"文志兄對岱宇有點意思。"

維真只是搖頭。

"你專門愛同我唱反調。"

"你聽我說,這個時候誰碰見岱宇都不管用,她需要長長一段康復期,才能壓抑失意,重新抬頭,有日傷口痊癒,才是認識新朋友的成熟期,現在?只怕她在折磨自己之餘亦不忘折磨他人。"

乃意暗暗佩服小區,但仍不忘做答辯狂,"也許韋律師有被虐狂。"

"奇怪,女性都這麼看男伴。"

乃意氣結。

小區說下去:"時機就是緣分,條件成熟,碰到合適的人,便水到渠成,毋須苦苦掙扎。"

無獨有偶,乃意亦不贊成苦戀,歷盡滄桑,贏了也是輸了,故此她不認為林倚梅是勝利者。

區維真忽然極難得地說起是非來,"倚梅付出那麼大的代價,永遠得不償失。"

乃意忽然說:"我倆真夠幸運的。"

維真握住她的手,"你說得是。"

岱宇沒有回學校開學。

這也沒有引起別人注意,第六班同學變遷最大,不少人已往外國升學,永不再見。

乃意生活開始精彩,往往在六樓上課當兒,報館追稿電話打到樓下接待處,讓校役咚咚咚跑上去叫她下來接聽,乃意不曉得何德何能得享此特權,只希望日後不會讓校工張哥失望,有朝一日,希望張哥看到她作品書皮子時可以說:"啊,這個作家,我認得。"

這邊廂乃意忙得如采蜜工蜂,那邊廂岱宇日日在醉鄉度過。

乃意不知岱宇怎麼做得到,一般來說,即使是美人兒,醉了也形容難當,可是岱宇控制得似乎不錯,總是微醺,別有系人心處。

韋文志律師幫她搬到一間酒店式公寓住,設施齊備,一切雜務不必操心,乃意去看過,覺得岱宇彷彿在度一個不會完的假期,醒來就醒來,不醒就拉倒,泳池游半個塘,香檳酒當飯吃,賬單直接寄到韋律師處。

閑時坐在太陽傘下或大露台對牢海景凝思,這才是一般人心目中女性作家理想形象。

不快樂,不要緊,姿勢這樣漂亮,已經戰勝一切。

叫她,她慢慢地應,似先要召回遠處靈魂歸位,然後緩緩轉過頭來,不過這是一張值得等待的面孔,傷感帶淚光的眼睛,茫然凄涼的一抹微笑。

總算能夠全身而退,已經不容易,即使不離開甄府,甄保育還是會同她取消婚約。

俗世好比拍賣行,一切東西包括名、利、愛情,均系價高者得,岱宇固然傾其所有,可惜林倚梅志在必得。

岱宇輕輕向乃意傾訴:"我曾向亡母祈禱,盼望得到祝福,也許她另有旨意。"

乃意不與她談這個,她只是說:"你倒是好,一直喝,卻還未曾變為殘花敗柳。"

岱宇安慰乃意,像是不忍叫她失望,"快了,快了,再隔三兩年,一定會倒下來。"

乃意啼笑皆非。

彼邦的小紅屋一直空置,乃意極力主張租出去,"空著幹什麼,做博物館還是紀念館?不可給傷感留任何餘地任何借口,趁早撲殺,以免滋生繁衍,弄至不可收拾。"

維真瞪著她,"乃意,你真的可怕你知道嗎,像你這樣擠不出半滴閑情的人,怎麼寫得好小說?"

"你同我放心,作者是作者,故事是故事,筆下女主角要多浪漫就多浪漫,至於我,時刻欲仙欲死,悲秋傷春,又怎麼天天趴在桌上寫呢。"

肯定是歪理,但是一時又找不出破綻來。

一日放學,正欲直接往報館去,想叫街車,卻聽見有人喚她,乃意一抬頭,看見甄保育。

他說:"乃意,我們想同你談談。"

乃意認得停在那邊的正是甄家的車子。

上了車,已經有人在座。

"倚梅。"乃意不是不關心她的。

兩個人都瘦了,看上去仍似一對金童玉女。

乃意早意味到會發生什麼,一臉凄惶。

過一會她問倚梅:"你的手臂怎麼樣?"

"永不能打網球,永不能彈鋼琴。"

仍然比凌岱宇好,凌岱宇只怕永遠不能好好生活。

倚梅說:"特地來通知你,下個月我們會到倫敦舉行婚禮,雙方家長覺得在那裡聚頭比較理想。"

乃意低下頭,過半晌,又抬走頭,長嘆一聲。

甄保育終於問:"岱宇最近好不好?"

"還過得去,生活悠閑,稍遲如不升學,也許找一門優雅的小生意做。"說的也都是事實。

倚梅抬起雙眼,"聽說,"她微笑,"已經找到新朋友了。"

乃意更正:"不是她找人,而是人找她,像她那樣人才,又不會造成男生負擔,怎會沒人追。"

"是位律師吧?"倚梅打聽得一清二楚。

"當然是專業人士比較理想。"

保育沉默一會兒說:"這麼講來,她心情不算差。"

乃意答:"做我的朋友就是這點好,我最擅解百結愁眉。"

倚梅笑笑,"乃意,我最羨慕你這點本事。"

乃意忍不住略略諷嘲,"我佩服你倆才真,倚梅你最懂隨機應變,保育則彷彿永遠可隨遇而安。"

甄保育當場有點兒訕訕的。

倚梅一點不惱,含笑說:"遲早我們都得練出一身本領來。"

乃意忽然問:"那麼岱宇呢,她可是仍然什麼都不懂。"

倚梅凝視乃意,"岱宇最大的本事是什麼都不必懂也不用操心,可是自令得聰明能幹的朋友為她仆心仆命地周到服務,乃意,你說句老實話,這種本事是否一等一能耐。"

乃意這樣能言善辯也在此刻辭窮。

倚梅唏噓,"我只不過是個出手的笨人罷了,做多錯多,越做越錯,外頭還以為我聰明。"

乃意的嘴巴張開來,又合攏去,奈何人人有本難念的經。

"乃意,其實你最公道,只不過站定在岱宇那邊。處處為她著想,才分了敵我,我相信你是明白人。"

車子停下來,倚梅請她到他們新居喝杯咖啡。

甄保育有事走開一會兒,乃意坐在他們雪白寬敞的客廳內呆半晌,然後說:"我最不明白的是,你為什麼一定要嫁甄保育。"

倚梅笑得彎下腰。

她左邊肩膀仍然略見佝僂,手臂也未能完全伸直,此刻低著腰身笑,姿勢更見怪異。

乃意忽然覺悟,投資已經這樣龐大,不跟著他姓甄,恐怕血本無歸,到這種田地,抽身已經太遲,只得跟到底。

乃意只覺難受,連忙低下頭喝咖啡。

一邊又十分慶幸,維真與她,從來不需這樣辛苦,縱使不夠轟烈,卻勝在溫馨自在。

"對了,乃意,我看過你寫的大作。"

乃意刷一聲漲紅面孔,連忙謙道:"寫著玩的,你別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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