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到這個時候,她不得不盡朋友的義務:"沒有人會在外公家住一輩子,外頭世界不曉得多大,你且讀好書再說,莫氣餒。"

岱宇握緊乃意的手。

乃意隱隱覺得似要對岱宇負責,壓力頓生。

"來,"她說,"帶你去逛後花園。"

游泳池正在那裡,太陽傘下坐著一位少婦與一位少女,閑閑地喝茶話家常。

岱宇介紹:"我表嫂同表姐。"

乃意暗暗留神,先打量那少婦,只見她三十多年紀,家常亦打扮整齊,渾身上下香奈兒衣飾,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看到乃意,立刻綻開笑容,請她坐,又喚傭人送冰茶上來。

那少女微微笑,不說話,濃眉長睫,唇紅齒白,使人忍不住要親近她。

乃意便想,這家人真幸運,不知是誰的遺傳,一個一個賣相奇佳,家境又富裕,平常老百姓如任乃意難免相形見絀。

那少女站起來伸出手,"我叫林倚梅。"

岱宇忽然不以為然地扁扁嘴角,乃意連忙暗暗輕推好友一下,林倚梅全看在眼內,只是不聲張,一徑與乃意握手。

乃意便知道倚梅這女孩不容小覷,但凡喜怒不形於色的人物都值得尊重。

這時岱宇的表嫂甄太太李滿智站起來笑說:"你們年輕人多談談,我失陪了。"

乃意連忙說:"甄太太也很年輕。"

那位甄太太嫣然一笑,"任小姐給我意外之喜。"不由得對這個反應敏捷能說會道的小女孩另眼相看。

她婀娜地走回客廳去。

乃意的注意力又回到林倚梅身上來。

只聽得她誠懇地說:"下星期日表姐替我做生日,開一個花園舞會,任小姐你一定要來。"

乃意豈有不答應的,馬上說:"好,我來。"

一轉頭,卻看見好友老大的白眼遞將過來,而那邊林倚梅只是甜笑。

乃意莫名其妙,不知做錯什麼。

待倚梅走開,岱宇才責怪乃意:"你這人,有奶便是娘。"

乃意這才醒悟:"你同倚梅是對頭?"

"她比我們大好幾歲,大學已經畢業,瞧不起我們黃毛丫頭。"

乃意笑:"你聽聽這語氣,醋汁子擰出來似的。"

"表嫂凈掛住同她做生日。"

"不,我聽她說是表姐。"

岱宇寂寥地說:"我的表嫂,可不就是她的表姐,表嫂的母親同她父親正好是兩兄妹。"

乃意家人口單薄,對這種複雜的親戚關係一點概念也無,一片茫然。

"不要緊。"她安慰岱宇,"我幫你做生日。"

岱宇吁出一口氣,"算了吧你,敵我不分。"

這個罪名可大可小,乃意有點尷尬,便說:"冤家宜解不宜結。"

岱宇瞪同學一眼,"你不曉得她多深沉厲害。"

乃意說:"你看園子繁花似錦,芬芳撲鼻,別小器,別生氣。"

不知恁地,執著的岱宇就是肯聽乃意勸解,當下安靜下來,不再氣惱。

兩人正談別的問題,忽見一中年男子信步走近,白衣白褲,手指上套著車匙圈,不住地溜溜地轉,十分紈袴的樣子。

乃意一見這位仁兄如此模樣,便想起周刊上那些專門追小電影明星的公子哥兒,不由得放肆笑起來。

那位先生早已被瀟洒的陌生少女吸引,再也禁不起她的爛燦笑容,便走到她身邊站住。

岱宇叫一聲大表哥。

乃意便知道這是適才那位甄太太的丈夫。

他笑眯眯地對乃意說:"叫我佐森。"

岱宇警惕地說:"我們正預備出市區。"

甄佐森說:"我送你們。"

岱宇笑答:"不用客氣。"一手拖著乃意走開。

乃意發覺岱宇在這間大廈之內好似沒有朋友。

她悄悄在乃意耳邊說:"甄佐森著名嗜好是獵艷。"

乃意笑,"那麼,有艷遇者才需小心。"

岱宇說:"我服了你了任乃意。"

兩人走到大門口,乃意回頭看甄宅,仍然覺得它外型同夢中白色大廈一模一樣,究竟她同屋子裡的人與事有什麼淵緣,要待日後才知。

出了一會子神,才抬起頭來,不知幾時,跟前已經停住一部白色的敞篷車,司機正抬起頭與岱宇說話。

乃意接觸到岱宇的神情,不禁呆住。

只見同學白皙小臉上泛著絆紅,雙目難掩喜悅糾纏之意,欲語還休,無限依戀。

電光石火之間,乃意恍然大悟,凌岱宇分明在戀愛,她退後一步,深深關切好友,啊,從此入魔障了,可憐,心不由己,寢食難安。

乃意急急想知道她的對象是誰,便注意那司機,看仔細了,不禁有點失望,那小生太年輕也太英俊,不似有擔待的樣子。

凌岱宇這種性情,最好挑一個大幾歲有資格的男朋友,處處呵護她才是。

正在此際,岱宇嘆口氣,才發覺乃意站在一邊笑,便怪不好意思說:"我二表哥甄保育。"

乃意便識趣地說:"不如我一個人先回市區。"

岱宇側著頭說:"這回子我也累了,乃意,明天學校見。"

乃意向她揮揮手,跳上甄家送客的房車。

關上車門,一抬頭,乃意無意中看到甄宅二樓一隻窗口前站著個朦朧人影,她凝神注視,那人影亦趨近玻璃窗往樓下看,黃雀在後,被乃意看清楚她是林倚梅。

乃意內心咯一聲。

林倚梅看的是甄保育與凌岱宇。

不用很聰明的人都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關係。

車子在此際已駛出私家路。

離遠,乃意看到岱宇纖長身段白色衣袂如吸住了她的意中人,漸漸融失在暮色中。

他們沒有給自身任何機會,天空那麼寬,草原何等闊,都不再重要,一頭栽進這層複雜塵網中,永不超生。

任乃意才不會這麼笨,任乃意先要好好看清楚這個世界,任乃意要揚萬立名……

任乃意一回到家,已經氣餒。

小書桌上放著兩封厚厚信件,信封上是她自己的筆跡,一看就知道是退稿的回郵。

統統打回頭來。

編輯們算是周到,還替投稿人付出郵資。

失望的滋味有點苦,有點咸,絕大部分是虛空,乃意一交坐到地上,呆半晌,動彈不得。

應否繼續嘗試呢?

"當然要。"

乃意轉過頭去,意外地,只看見慧一人坐在床沿。

她問:"你的淘伴呢,抑或這次我只需要智慧?"

"你看你,些微挫折,即時痛不欲生。"

乃意伸手摸自己面孔,真的熱辣辣發燙,她賭氣,"你說我會成為一個作家。"

慧笑著點頭,"下一步就要慨嘆懷才不遇了。"

乃意只得攤攤手,"應該怎麼辦呢?"

"繼續努力,直至有人採納你的文稿。"

"什麼,"乃意大吃一驚,"這有什麼味道,這還不是同普通人一樣:苦苦掙扎,直至成功?"

慧詫異地看著乃意,"怎麼,才寫一兩篇日記,就以為自己不是凡人?"

乃意不再同慧鬥嘴,泄氣地苦笑。

"別輸了東道給弟弟才好。"

"啊,你都知道了。"

"對,謝謝你,乃意,岱宇自你處得益匪淺。"

乃意謙和說:"我什麼都沒做。"

"有,你已經做了她的好朋友。"

乃意沉吟半晌,"繼續嘗試?"

"鍥而不捨,堅持到底。"

乃意奮然自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灰塵,拆開退稿,報館退返那份還附著編緝短簡。

它這樣說:"任同學,你的稿犯上時下流行作品無病呻吟之弊,希望你用心向學,日後多讀文學著作,觀摩切磋,再作嘗試。"

乃意慘叫一聲,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作品受到不公平待遇之痛苦。

還是乃忠聰明,將來讀到博士,順理成章入大學教書,十年八年後,遲早升到教授。

輸了。

乃意倒在床上,捏住拳頭,半晌,實在氣不過,化悲憤為力量,起身找到電話簿黃頁,抄下十來份婦女雜誌的地址,預備再接再勵。

知難而退固然是一種美德,但十六歲的任乃意有的是時間精力。

任太太張望女兒,"就要考畢業試,不要再做夢了。"

做夢做夢做夢。

成年人老是怪責孩子們夢想多多,不務實際,乃意不敢苟同,她的夢多姿多彩,人物活靈活現,乃意一生都不願放棄。

沒有夢……何等可怕。

槁件再一次寄出去。

到郵局去秤重量時乃意在心中暗暗呼嚷:本市本世紀文壇巨星的稿件快將寄抵貴社,敬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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