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是,那個驕傲得不可一世的卓少爺。"

"他並不是那樣的人。"銘心為他辯護。

"那因為你是美麗的夏老師。"

黃紀強聲音有點苦澀,像是替自己不值,當年他在故國受過傷,至今未愈。

他再加句:"卓元聲對一般人可真討厭到極點。"

"我想,也許那是因為他不希望妹妹時時夜歸,對她追求者沒好感。"

黃君笑,"他真幸運,夏老師如此維護偏幫他。"

"對,你說你見過元聲。"

黃君點頭,"他在一間地產公司任職,做經紀賺傭金。"

什麼?

銘心呆在當地。

逐個客人帶著去看房子,替人討價還價,這樣腌贊瑣碎的工作豈是卓元聲可以勝任?

黃紀強看到她心中去,"是,我也猜不到他會甘心做房地產經紀。"

"你見過他?"

"我有朋友光顧過他,結果不歡而散,據說他態度欠佳,客人說:"這房子真大",他嗤之以鼻:"你沒見過大房子",客人還價,他說:"你們最希望屋主倒貼",客人立刻掉頭。"

銘心耳畔嗡嗡作響。

"客人付他傭金,全是米飯班主,應獲得一定尊重,這點道理都不通,如何找生活?也許,卓家子女根本不懂什麼叫打工。"

黃君不住搖頭,他拿出一張名片,放在桌子上。

銘心取過一看,上面寫著:"華商地產卓元聲"。

她多希望這是同名同姓的另一個人。

林栩琪推門進來,"有結果嗎?"

銘心收起名片,"收穫甚大。"

林小姐說:"我入行數年,見過若干華廈拍賣易手,開頭頗覺欷虛,後來司空見慣,見怪不怪。"

"謝謝你,林小姐。"

"不客氣。"

銘心又多事地轉身同黃紀強說:"如此可人兒,切記加把勁追。"

黃紀強打心底笑出來,略為靦腆地低下頭,看樣子這是他最後一次提起故園。

銘心由衷替他高興。

回到家,銘心立刻照著電話拔過去找卓元聲。

"是,我們的確有位經紀叫卓元聲,他此刻正陪客人看房子去了。你是哪一位,請留言。"

銘心答,"我稍後再找他。"

她怕驚動了他,他會躲得更深更密。

第二天,她乘飛機到多倫多去找卓元聲。

這是一個未完結的夢,她一定要尋到答案。

到了華商地產,一位華商中年女士很客氣地走出來招呼她。

"我找卓元聲。"

"他已經辭職。"

銘心怔住。

"我們還有其他同事,可以幫你嗎?"

"可有他家裡的地址?"

那位女士遲疑。

"大家是華人,可以方便我嗎。"

女士笑了,"照政府統計,到了公元二OO二年,全市有色人種公民將佔人口百分之五十四,比白人還多,互相特惠照顧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我是卓元聲老朋友,特地乘飛機來找他。"

女士低頭寫了一個地址給銘心,好心地勸道:"若不能挽回,也不要同他吵。"

她誤會了,但確是個好心人。

"謝謝你。"

取過地址,銘心叫了計程車便直赴卓元聲的公寓。

他住在市中心一幢老公寓房子,在樓下大門按鈴,無人應,片刻,管理員前來問:

"找誰?"

"十二樓甲座卓君。"

"你可以進來。"

"他在家嗎?"

"這麼早他不會出去。"

銘心在他單位外敲門。

十分鐘後才有人應門,一把沙啞的聲音傳出來:"比薩餅子放門口即行。"

銘心連忙把握機會,"元聲,元聲。"

他只把門開了一條縫,過一會兒,猶疑地問:"誰?"

"元聲,我是夏銘心。"

公寓內漆黑,無人應她。

"元聲,記得夏銘心嗎?"

門忽然打開,可是銘心雙目一時未習慣黝暗光線,什麼都看不到。

她輕輕踏進屋去。

心中有點害伯,那沙啞的聲音好似並不屬卓元聲,如果是陌生人該怎麼辦?

"銘心?"對方也不置信。

他看到門外站著一個漂亮年輕女子,臉容皎潔,依稀相識,神情略為焦慮。

呵,的確是夏銘心。

她還是那麼清純秀麗,一點也沒有變,真是個奇蹟,像山崖上掛下來的瀑布清泉,新娘的頭紗似,永遠不受污染。

他呆住了。

真的是她,抑或是苦澀的回億造就了幻像來揶揄取笑他?

他的聲音更加沙啞了,"銘心?"

"元聲,是我,我來看你。"

銘心眼睛稍微看到室內情況。

地方只得一點點大,故園的衛生間還要寬敞些,而且,室內有股霉味。

這股氣味其實是人氣,人的住所得不住清潔打掃,廚與廁都得一點味道都無,才算標準家居,一周不換床單,或是隔日不洗澡,立刻有氣味。

銘心悲愴,真沒想到有一日卓元聲身上會有陽光以外的味道。

她走進屋內,輕輕掩上門。

室內一片凌亂,腳下全是舊中文報紙,看到大字頭條上刊登的正是他父親出事的新聞。

他本人胖了許多,叫銘心認不出來,于思滿面,只有一雙眼睛,仍然不馴,使銘心輕輕呼喚:"元聲。"

她朝他走去,腳下踢到一隻空酒瓶,這才發覺地上四處滾動的也是酒瓶。

這個真是卓元聲嗎。

從前他也愛喝香檳,但克魯格香檳不是酒,那是豪華的享受,廉價的啤酒才叫害人的酒精。

"我去過你工作地點。"

"我被辭退了。"

"我一直在找你們。"

"我知道。"

"你為什麼不現身?"

"你看我現在的樣子。"

"我不在乎。"

元聲低頭看自己凸出來的腹部,"我在乎。"

銘心想去開窗。

"不不,"元聲說:"我怕光。"他頹然坐在床沿。

銘心一貫不去理他,自顧自撥起窗帘一角,把窗推開少許,立刻有一股新鮮空氣吹進,銘心深呼吸。

"來,"她說:"我幫你收拾一下。"

"不用,下星期交不出租,就得搬走。"

銘心十分鎮定,"活著要有活著的樣子,今天是今天。"

"銘心,"元聲納罕地看著她,"你無窮的生命活力從何而來。"

"因為只得我會照顧我,自幼獨立已成習慣,不以為苦。"

"元聲的聲音越來越低,"……不在了。"

銘心再走近點。

"元宗已經不在。"

"我知道。"

"當時我不在他身邊,元心沒有聯絡到我。"

"他可有吃苦?"銘心的聲音顫抖。

"沒有,醫生不住替他注射,他清晰的說:不用維生儀器,讓他自然迅速離開這世界。"

銘心淚水冒起,別轉頭去。

"他交待要把那張畫交到你手上。"

"他還說什麼?"

"生命善待我。"

"什麼?"

"他無怨言,他認為他一生都可以自由自在創作,不必為生活擔憂,實在幸運。"

銘心深深為他的樂觀感動。

"他去後不久,父親的生意崩潰。"

"我在報上讀到。"

"真快,原來那所謂萬年根基不過是竹枝棚架,瞬息間忽喇喇傾倒。"

銘心蹲到他面前,"振作點。"

卓元聲伸手撫摸銘心的面頰,"你真是個安琪兒。"他替她抹去淚水。

"你與元心見過面?"

"只一次,她自己也有煩惱,獨身,拖著個孩子,工作也忙。"

"不,她很好,幼兒極之可愛,又有體貼的男朋友,工作也上軌道。"

"銘心銘心!自你雙眼看出去,世上沒有壞人壞事,難怪元宗對你鍾情。"

銘心心上刺痛,當日實在太意氣用事。

"但他沒有留住你,失去健康的他沒有能力那樣做。"

銘心走到窗前,背著卓元聲,肩膀有點萎縮,忽然之間,她又挺直腰,拉開了窗帘,讓陽光射進來。

卓元聲生氣:"夏銘心,你以為你是誰,胡亂闖進來侵犯別人的意願……"

銘心把他拉起來,推進衛生間,"你給我自頂至踵好好洗刷,不然我會幫你做。"

她關上浴室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