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走到花園去。

草地盡頭是一望無際的太平洋。

下次童保俊向她求婚,非從速答允不可,那樣,就有希望承繼這幢住宅了。

她坐下來,傭人立即取出一壺冰茶。

世貞看著藍天白雲,想起亡母,不禁落下淚來,口中吟道:"母親想我一陣風,我想母親在夢中。"忽然腳畔有什麼在嗒嗒作聲。

她嚇一跳,低頭,看到一隻小小臘腸犬。

"哎呀,"世貞有意外之喜,"是你,香腸,"想一想,"不,是熱狗可是?"熱狗開心地叫了一聲。世貞蹲下問:"你怎麼在這,旅途愉快嗎?"她大力撫摸熱狗的背脊。

正在此際,她又聽見輕輕的啪啪聲。

一雙白鸚鵡飛過來,停在她肩膀上。

世貞樂不可支,"你們都來了。"不知怎地,像見到了老朋友一般。

白鸚鵡張開羽冠,咯咯作聲,似歡迎世貞。

世貞問它:"你主人也在此嗎?"抬頭一看,已見到童式輝緩步走出來。

仍然是白線衫藍破褲,比前些時候又晒黑了一點,笑容可掬。

"式輝,好嗎?"世貞非常喜歡這個大男孩。

"還不錯,你呢?"二人坐下來,世貞為他斟一杯冰茶。

世貞笑問:"你去任何地方都帶餚這兩個朋友嗎?"童式輝還沒有回答,世貞聽見身後已經傳來冷冷的聲音:"世貞,過來。"世貞一看,是童保俊站在一角命令她。

世貞一時還不知首尾,笑道:"你們二人該敘敘舊了。"童保俊卻說:"世貞,我們走。""什麼?""我來帶你走。"

"童太太下午還需要我。"

"我已經找了綺蓮及麗蝶來侍候她,如不夠,還有冰姬。"童保俊的臉色已經十分難看。

世貞覺得自己下不了台。她嘆一口氣,"讓我說再見。"

"不必了。"白鸚鵡緩緩飛過來,姿勢曼妙,看著使人心中產生無限寧靜舒暢之意。

世貞輕輕說:"我有點事,得先走一步。"不知是對人,還是對鳥所說。

童式輝露出失望的神情來,輕輕挽留,"不,再玩一會。"他兄弟臉上已經布滿陰霾。那到底是發薪水給她的老闆。

世貞進退兩難,可是身不由主地往老闆身邊走過去,她對他有三分敬畏,目前這一切福利,均由童保俊提供,她對他需要公允。

童保俊一伸手,搭住世貞的肩膀,似乎安心不少。

"走吧。"身後傳來一把聲音,"又急急走到什麼地方去?"童大太起來了。

世貞心底喊一聲糟糕。

童太太說:"都給我坐下。"童保俊硬梆梆的說:"我們有事。"童太太惱怒,"你多日未見式輝,不想與他說幾句話?""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好說的。"世貞看到的是一個大謎團,只有兩點事實:一,童保俊與母親不和;二,童保俊與弟弟之間有誤會。他一直緊緊握住世貞的手,他在冒汗。

童式輝抱起臘腸犬,看住世貞,"我帶你到後園散步。"邀請有無限吸引。

童保俊拉起世貞就走。上了車,他才鬆口氣。

世貞溫言道:"那樣對家人,似乎過份。""我不知道他也在這。""我也是來了才見到他。"

"你以後再也不必與我家人接觸。"世貞維持緘默。

"避開他們。"那不是忠告,那是命令。世貞不語。

那天晚上,世貞又做夢了。

童式輝向她走來,"跟我到後園去。"那是一個秘密花園,只有他知道入口,世貞已經嗅到花香。她不由自主跟著他走。他光著上身,黝黑膚色,V字型肩與腰,充滿男性魅力,他握住她的手,手心比常人略熨,他輕輕把她拉進懷中,吻她的嘴唇。

世貞耳邊可聽見海浪聲與風聲,他的唇是如此豐滿柔軟。

世貞驚醒。這是不折不扣的一個綺夢,世貞非常難為情。

照說,入夢的應當是童保俊而不是童式輝,可是,童保俊偏偏不是年輕女性在夢中渴望見到的人物。奇怪,世貞被童式輝深深吸引住。

第二天上班,她挑選了顏色比較鮮艷的襯衫穿,巴不得想在耳畔替一朵大紅花。

中午,童保俊說:"我不去吃飯,想憩一憩。"世貞點點頭。

她獨自離開辦公室,走到街上,揉揉酸倦的雙目。

有人叫她:"世貞。"她轉過頭去,看到舊同事王子恩。

她有說不出的喜悅,像是一剎那回到煙火人間來,"子恩,你好嗎。"熟絡地把手臂圈進他臂彎,"一起吃飯去。"王子恩受寵若驚,他對她一向有好感,但又不致不自量力,去與闊少爭女友,故一早知難而退。

他沒看錯她,她沒有一朝飛上枝頭不認人的陋習。

世貞感慨,王子恩才是單純的好對象,與他在一起也許得一直做到五十五歲,不過只要相愛,又有何妨。他們到小館子坐下。

王子恩大膽地問:"快做童太太了吧。"

"誰說的,你們就是喜歡聽信謠言。"

"童家雖不算巨富,但童保俊是唯一承繼人,真是金龜婿,"王子恩笑道:"許多女子夢寐以求。"世貞並不怪他無禮,"但是,童保俊還有一個弟弟。"王子恩愕住,"你不知道?"世貞不笨,立刻知道這裡頭有文章,她若是問,王子恩一定賣關子,於是,她淡淡地模稜兩可地說:"沒有關係啦。"可是一顆心已經狂跳起來。

果然,那王子恩忍不住,不服氣地說:"怎麼會,人人都知道童式輝智力有問題,終身不懂照顧自己。"世貞頭頂上如被人澆了一冰水,冷入心脾。

她的雙手顫抖起來,她連忙放下茶杯。耳畔有嗡嗡聲。

王子恩說下去:"童太太帶著幼子走遍全世界訪求名醫,可是一籌莫展,他終於成為童家的負累。"世貞抬起頭來,輕輕說:"你好像知道得很多。"

"我每到一間新工作任職,都把那家的來龍去脈打聽清楚,好知道忌諱,這算是護身符,世貞,你說對不對?"

"正確極了。"不知怎地,她就沒有這種智慧。

"世貞,怎到不說話?"世貞勉強笑了笑,"彷佛在說一個人是非似的。"王子恩不以為然,"據說自閉症是一種弱智,很多人都知道。"世貞無限憐憫,無比哀悼,過一刻她說:"我忽然想起來,我還有一個重要約會。"王子恩訝異,"菜還沒有上呢。""改天再同你聊。"她站起來離去。

在街上叫了一部車子,命司機往童家駛去。

男僕認得她,開門請她進去。

"王小姐,童太太出去了""世貞一逕往後園找去,"式輝,式輝。"童式輝正在畫畫,一大幅畫布,上邊痛快淋漓地灑滿了濃艷的顏色。

聽見有人叫他,轉過頭來,見到世貞,十分歡欣。

世貞淚盈於睫。

一點都看不出來,他與常人無異,只不過略為沉默,世貞還以為藝術家理應內向。

她握住他的手,"你聽到我說話嗎?"童式輝笑,"多謝你來探訪。"世貞鬆口氣,用袖口抹一抹眼角,聰明伶俐的她竟沒瞧出端倪。

條件那樣好的年輕人怎麼會耽在畫室里與鸚鵡為伴,世貞苦笑起來。

她自顧自坐下。見桌上有果子酒,斟一大杯來喝。

一隻黑色的八哥忽然失聲說:"阮小姐來了。"世貞轉過頭去輕輕說:"我不姓阮,我姓王。"隨即發覺她竟然同一隻鳥在說話,不禁詫異到極點,在這個特別的環境,她也不覺有什麼不對。

勞累的她只覺得這是個歇腳的好地方,無論是障殘兒與鳥類以致臘腸狗都不會傷害她。她走到一張竹榻上去躺下。

一邊還在教八哥說話:"是王小姐來了。"女僕進來微笑問:"王小姐在這裡吃飯嗎?"世貞吁出一口氣,不幸她還要回到塵世間去做人,"不,我只能留一會兒。"

"那麼,我去做一碗餃子,王小姐喜歡素餡還是葷餡?"

"我不吃素。"女佣人退下去。在這,與世無爭,永遠有新鮮豐盛的食物供應,這樣生活,與許多有大樹遮蔭的人一樣,無所謂才智能力,障殘與否,實在並無太大分別,難怪她看不出來。

誰會去挑戰他們呢。

不比窮家子女,一浪接一浪那樣接受淘汰試,讀書必須名列前茅,要不,就長得如花美貌,那樣,才能戰勝出身,出人頭地,找到合理生活。

一生不知要捱多少批鬥:力爭上遊是不自量力,精打細算變為太工心計,保護自身即是自私自利,簡直做什麼錯什麼,被欺壓得退往牆角,不外是因為無人撐腰。

世貞記起雅慈說:"你若靠一份薪水過活,做得久是因為外頭無人要,有新工辭職是被老闆炒魷魚,永遠聽不見好話。"她深深嘆息。

童式輝訝異問:"你不高興?"

"不不,我很開心。"但願她也可以學他,無憂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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