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大的意外之喜是,聘請店員的貼一粘出,即時有人應徵,且多數是卑詩大學學生。

如心選中一個紅髮綠眼的美術系畢業生史蔑夫。

大妹一見,呆一會兒,"什麼,是男生呀?"

如心笑:"緣緣齋沒有種族性別歧視。"

二妹頷首,"姐姐做得對,陰盛陽衰,不是辦法,現在多個男生擔擔抬抬,比較方便。"

史蔑夫好學,像一塊大海綿,吸收知識,又願意學習粵語與普通話,如心慶幸找到了人。

這時,有客人想出售藏品,"家父去世,留下幾件器皿,能不能請你鑒定一下。"

如心連忙推辭,"你拿到蘇富比去吧。"

"幾件民間小擺設,大拍賣行才不屑抽這個佣,我打算擱貴店寄賣,四六分帳。"

如心還來不及回答,只聽得史蔑夫在身後說:"你四我六?"

如心嚇一跳,還沒來得及阻止,那客人已經大聲答好,欣然而去。

如心嚇一跳,這,緣緣齋可不就成了黑店嗎?

史蔑夫好像知道她在想些什麼,笑道:"放心,人家還三七拆帳呢。"

"那麼厲害?"如心不置信。

史蔑夫卻甚有生意頭腦,"我們需要負擔鋪租燈油、火蠟、夥計、人工,不算刻薄了。"

如心笑,"你是我所認識唯一會計算成本的藝術家。"

"我不想捱餓。"

"你不會的。"

"周小姐,你揶揄我?"

"啐!我稱讚你才真。"

半年下來,不過不失,沒有盈餘,亦無虧蝕,打和。

大妹懷疑,"姐,你有無支薪?"

"有。"

"支多少?"

"同史蔑夫一樣,支千二。"

"史蔑夫有傭金,你有什麼?"

"這——"如心摸著額角賠笑。

"一千二,吃西北風!"

二妹也接著說:"叫許大哥來核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可是許仲智搖頭兼擺手。

"我才不管這盤閑帳,能做到收支平衡已經夠好,周如心自有主張,我不好干涉。"

如心就是欣賞許仲智這一點。

兩個妹妹嘩然,"將來我們也要找這樣寵女友的男朋友。"

許仲智同如心說:"記得衣露申島住客王先生嗎?"

如心答:"當然。"

"他想見你。"

"在島上見面?"

"是,原來這半年他一直在島上居住。"

"噫,我還以為他是個大忙人,衣島只作度假用。"

"本來是那樣想,不知怎地,一住便捨不得離開。"

如心訝異,"那麼,他龐大的生意帝國又怎麼辦?"

"據說已陸續發給子孫及親信打理。"

"呵,有這樣的事,我願意見他,一起喝下午茶吧。"

"我幫你去約。"

片刻回來,小許說:"他明日下午有空,你呢?"

"我沒有問題。"

第二天,來接他們的仍是羅滋格斯與費南達斯。

一見如心,熱情地問好。

見他們精神狀況良好,如心知道王先生待他們不錯。

船到了,王先生已在碼頭附近等。

如心一下船便說:"王先生,怎麼敢當。"

王老先生呵呵笑,"周小姐我好不想念你。"

他與她一起走進屋內,如心一看,四周圍陳設如舊,好不安慰。

"王先生你一直一個人住這裡?"

"不,孫子們放暑假時才來過,我在泳池邊置了個小小兒童遊樂場,你不介意吧?"

"王先生你別客氣。"

他為她斟茶。

"原本我添了個蘇州廚師,他過不慣島上生活,請辭,只得放他走。"

"吃用還慣嗎?"

"還可以,我很隨便。"

"越是大人物,越是隨和。"

"周小姐你真會說話。"

如心連忙站起來欠欠身,"我是由衷的。"

"看得出來,周小姐的熱誠是時下年輕人少有的。"

如心笑笑,"王先生叫我來,是有話同我說吧。"

這時,馬古麗滿面笑容過來遞上點心。

王先生答道:"沒有什麼特別的話,只不過趁有時間與周小姐敘敘舊。"

"那很好。"

但是如心注意到他其實的確有話要說,他拿起杯子,喝一口茶,停了下來。

如心耐心等他開口。

是這一點耐心感動了所有老人吧。

今日的年輕人總算學會尊重兒童,可是對老人仍像見到瘟疫。

如心自覺幸運,她所認識的老年人都智慧、講理、容忍。

王先生終於開口了,"周小姐,你住在這島上的時候,可有發覺什麼異象?"

如心不動聲色,"異象?沒有呀。"

王先生笑笑,"也許跡象並不顯著,你給疏忽掉了。"

如心小心翼翼,"王先生你舉個例子。"

"好的,譬如說,周小姐,你可有聽到音樂?"

如心笑一笑,一本正經地答:"開了收音機,當然聽得到音樂。"

"不,"王先生放下茶杯站起來,他走到露台,看著蔚藍色大海,"不是收音機里的音樂。"

如心一凜,不出聲。

"下午、黃昏、深夜,我耳畔時時聽到樂聲,我心底知道,那並非出自我的想像。"

明人跟前不打暗話,如心脫口而出,"可是聽到一首叫天堂里陌生人的歌?"

王先生轉過頭來,十分詫異,"天堂里陌生人?不不不,我聽到的是蘇州彈詞琵琶聲。"

什麼!

"周小姐,你沒有聽過彈詞吧?"

如心不得不承認,"沒有。"

王先生笑了,"也難怪你。"

"可是我知道它是一種地方戲曲,戲曲傳誦的多數是民間故事,像庵堂認母,像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王先生鼓掌,"好得很,一點不錯。"

如心溫柔地說:"王先生,你不可能在衣露申島上聽到蘇州彈詞。"

"我也是那麼想,其實我對彈詞並不熟悉,只在童年時與大人參加廟會時聽過。"

如心問:"什麼叫廟會?"

"嗯,是鄉下一種慶祝晚會,多數於節日選在祠堂或廟前空地舉行,請來戲班表演,供村民欣賞。"

如心點頭,"啊。"

那種溫馨的記憶迄今猶新,依偎在大人懷中,吃炒青豆、豆酥糖,耳畔是歌聲樂聲,雖然不十分懂,也覺得如泣如訴,抬起頭,看到滿天星星,遠處有流螢飛舞,大人用扇子替我趕蚊子,很快,頭便枕在母親膝上熟睡……那真是人生最快樂無憂的一段日子啊,每當我遭受挫折心煩意亂之際,我便想,假如時光永遠停留在孩提不要前進便好了。

如心微笑,王氏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富商了,幾乎沒有不可達成的願望,只除出這項心愿。

由此可知,金錢並非萬能。

"周小姐,沒想到剎那間我便垂垂老矣,最近住在島上,可能因為心靜,耳畔老聽到琵琶聲,啊,我是多麼懷念母親。"

"她一定非常慈祥。"

"是,她愛穿雪青色褂子,梳髻,纏足,一張臉雪白……"

一定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事了。

王先生的聲音低下去。

過一刻他的精神又來了,"我還在島上見到不應該見的人呢。"

如心抬起頭來,苗紅!

"我見到我愛慕的小表姐。"

如心放下心來。

"周小姐,我那小表姐是民國初年第一批上學的女學生,我看見那時候的她,她在泳池邊向我招手。"

周如心一直臉帶微笑。

"周小姐,你可會解釋這是何種現象?"

如心輕輕說:"王先生,這個島,原本叫做衣露申。"

"是,我知道。"

"一切都是我們的衣露申。"

王先生忽然說:"不,生命本身就是衣露申。"

"在這個島上,你想見什麼人,你都可以見到。"

王先生嘆口氣,"我累了,這麼多年在商場的征戰使我虛脫,我想見母親與小表姐,她們會不會接我同去?"

如心不動聲色含笑按住王先生的手,"還早著呢。"

王先生也笑了。

這一談,天色已經暗了。

"周小姐,希望你可以常來看我。"

"你若不怕我打擾,我每月可來一次。"

"那最好不過。"

"冬季將臨,王先生會回台灣過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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