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心黯然,不知那個他將是誰,如心一向是個小大人,換一個比較天真的女孩,也許會以為將來的人必定更好,不,如心卻知道不一定。
她對許仲智已相當滿意,如果是他,順理成章,再好沒有,大可發展下去……
如心吁出一口氣,睡著了。
翌日,她通知那位胡先生,願意出售緣緣齋鋪位。
剛巧有位老主顧上門,知道消息,遺憾不已。
"真沒想到一家家老店會像老人那樣相偕壽終正寢。"
如心甚為歉意。
"你很不捨得吧?"
"無可奈何。"
"周小姐,請幫個忙,看看這隻碟子。"
如心嗯了一聲,"葉太太,這是英國十八世紀邁臣磁器廠出品,背後有著名雙劍標誌。"
"什麼,是英國貨?"
"正是,你看,碟上月季花由手繪而成。"
"崩口可以修補嗎?"
"我盡量試一試。"
"是英國貨,不值什麼錢吧。"
如心笑,"錯了,葉太太,此碟若無暇疵,可值五千餘英鎊,即使有缺點,也還是收集者的寵物,可拍賣至三千鎊,用來送禮,十分體面。"
"謝謝你,周小姐。"
"葉太太,你下星期三來取吧。"
客人告辭。
如心端來椅子,站上去,摘下天花板上一盞古董水晶燈,它在搖晃之際發出細碎叮叮聲。
她用許多層報紙包好,用紙箱把它裝好,將來,她會把它吊在工作間,伴著她。
姑婆置這盞燈時的情形還歷歷在目。
買回來時纓絡掉了一半,水晶上全是灰塵,得一顆顆洗凈抹乾重新用銅線串好。
老傭人一見,立刻板面孔,"我不理這個,我沒空。"
如心卻不怕,她把水晶浸在肥皂水中,逐粒洗刷,逐顆拼串還原,所缺部分到處去找來補回,不過也花了三四個月,才能將燈掛上天花板。
這時,每個人都噴噴稱奇,"好漂亮的燈,從何處買來,歐洲嗎?"
在舊貨店花三十大元買來。
今日,它己可以退休。
姑婆問:"你喜歡水晶吧?"
如心意外,"我花了百多小時修理它是因為我以為你喜歡它。"
"不!我以為你喜歡它。"
婆孫二人大笑。
若沒有姑婆收留她,她那略為孤僻的性格一定不為家人所喜,誰有那麼多的工夫來試圖了解她,她的青少年期必定寂寞不堪。
可幸遇見姑婆。
稍後,胡先生帶著見證律師到緣緣齋來。
如心意外,"我可以到你寫字樓。"
"怎麼好勞駕閣下呢。"
這樣精明能幹的年輕人在都會中是很多的吧。
如心簽好文件。
他松出一口氣,"我們應該慶祝。"
如心看在眼內,笑笑說:"你原先以為我這裡會有阻撓吧。"
"實不相瞞,周小姐比我想像中年輕及合理。"
"恭祝你大功告成。"
小胡剛想說話,玻璃門被推開,進來的是許仲智,如心為他們介紹。
"一起吃午飯可好?"
如心婉拒,"你們去吧,我還要寫一段結業啟事貼在門口。"
小胡不假思索,"等你好了。"
他不見得對每個小業主都那麼體貼。
許仲智心中有數。
如心坐下來,寫了一段啟事。
兩個年輕人一個站東一個站西,並無交談,各管各看著街外風景。
小胡說:"我來幫你抄一遍。"
如心意外,"你擅長書法?"
"過得去,臨過字,會寫。"
他立刻用毛筆把啟事抄好,楷字寫得甚為端正,然後貼在玻璃上。
如心隨手把聘人啟事撕下。
"這一行很難請得到人。"
如心點點頭。
許仲智吃虧了,他完全看不懂中文,對內容一無所知,可是他懂得不動聲色。
"來,走吧。"
如心帶著兩個男生到附近相熟的館子去。
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少年的她來見姑婆,就在這間飯店吃早點。
"愛喝豆漿嗎?"
"還可以。"
"願意跟姑婆住嗎?"
"願意。"
那時真有點害怕,覺得姑婆高深莫測,光是年齡,已經是個謎。
真沒想到以後會與姑婆那麼投契。
老師問:"是你媽媽嗎?"
"不,是我姑婆。"
"呵,那麼年輕?"
是,她看上去的確年輕,可是一顆心洞悉世情,無比智慧。
一頓飯時間,如心都在懷念姑婆,腦海里都是溫馨回憶,三個人都沒說話。
飯後如心回家,叫在她家作客的許仲智不要打擾她。
她覺得這是把結尾寫出來的時候了,她走到書桌前坐下動筆。
苗紅已經病重,可是醫生給她注射麻醉劑,她不覺痛苦,如常生活,下午睡醒,喜歡玩撲克牌。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但是異常鎮定。
母親節,女兒在身邊,難得的是黎旭芝也來送上康乃馨。
趁碧珊走開,旭芝輕輕說:"爸爸讓我問你,可要我伯父前來看你?"
苗紅抬起頭。
旭芝怕她聽不清楚,重複說:"爸是指黎子中。"
苗紅點點頭,"我知道。"
旭芝靜候答案。
苗紅吁一口氣,"不,不用了。"
旭芝大為失望,"為什麼?"
苗紅看著窗外,"我與他無話可說。"
"不必故意講什麼。"
"黎子中可是想見我最後一面?"
"他沒有提出來。"
苗紅微笑頷首,"你爸太好心了,不,我們不想見面。"
"你肯定嗎,阿姨?"
"我當然肯定。"苗紅神色不變。
"多可惜。"
苗紅笑了,"要見早就可以見面,何必等到今日老弱殘兵模樣方找機會訴衷情。"
黎旭芝不語,黯然神傷。
崔碧珊返來見此情況大為詫異,"旭芝你同我母親說過些什麼?"
苗紅抬起頭,"旭芝問我尚有什麼心愿。"
碧珊一聽,紅了雙眼,"旭芝誰要你做好人。"
苗紅若無其事說:"未嘗心愿甚多,要待來世方能逐一完成,一生像似太長,卻又太短,待搞清楚有何心愿,二十一年已經過去,那麼四十歲之前若不匆匆把所有該做或不該做之事做妥,之後也無甚作為,所以人人不夠時間,既然如此,有未了心愿也稀鬆平常。"
"有無比較簡單,我們又可以做到的事呢?"
苗紅想了一想,"有。"
"請說。"
"我想把骨灰寄放在衣露申島。"
碧珊那時還是第一次聽到那個島名,"什麼,什麼地方?"她異常詫異。
旭芝朝她使一個眼色,"一會兒我同你說。"
碧珊垂頭不語。
原來旭芝卻知道其中因由,有時自己人反而蒙在鼓裡。
旭芝回去見伯父,說了苗紅的最後願望。
"不,"她對黎子中說,"她覺得沒有見面的必要。"
黎子中點點頭。
半晌他問:"她仍然漂亮嗎?"
旭芝據實答:"病人相貌不好看。"
黎子中又點頭。
然後他長長嘆口氣,"她就得那個願望?"
"是。"
"我可以做到。"
旭芝剛想說什麼,書房門一開,有一個年輕漂亮女郎走進來:"子中,我——"一眼看到旭芝,"啊,對不起,我不知你有客。"知趣欲退出去。
黎子中卻喚住她,"來,莉花,來見過我侄女旭芝。"
旭芝寒暄幾句,便站起告辭。
才走到大門口,眼淚便落下來。
她躲進車子,捂著臉,好好地哭了一場。
年輕的她哭所有不能成為眷屬的有情人,又哭所有原本相愛卻又錯失時機的情侶。
終於住了聲,已近黃昏,她紅腫雙目駕車離去。
第二天,旭芝對碧珊說:"告訴你母親,一切沒有問題。"
碧珊說:"你們好像都比我知道得多。"
旭芝答:"你所不知的不會傷害你。"
"說得也是,我何必追究。"
旭芝笑說:"我是那種若不知親生父母是誰也決不會去查訪的人。"
碧珊也說:"對,既遭遺棄,不如努力新生活,何苦追溯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