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苗紅回到家鄉,與弟弟相認。

他已經結婚,年紀輕輕的他是兩個嬰兒的父親。

看到姐姐,只冷淡地說:"姐姐,你怎麼回來了?"

弟媳卻道:"姐姐,我們還想到加國去跟你入籍呢。"

他們並不是不歡迎她,可是見了她,也沒有多大喜悅。

在弟弟心目中,她已是外人。

苗紅這才發覺,在家鄉,她並沒有多少親友。

她找到亞都拿家去。

有人告訴她,"搬了,搬到鄰村去啦。"

她並不氣餒,終於找到她要見的人。

他現在管理一間木廠,接到通報,出來見客,苗紅一眼便知道是他,他比起少年時粗壯不少,蓄著鬍髭,穿著當地服飾。

猛一抬頭,看見一位打扮時髦,剪短髮的美貌女子,不禁一愣。

苗紅含笑看著他,"你好,亞都拿。"

亞都拿不敢造次,"找我有什麼事,小姐?"

苗紅這才知道他沒把她認出來。

她也意外地愣住。

不知怎地,她沒有說她是誰,她希望他可回憶起她,故此搭訕地輕輕說:"你繼承了木廠。"

亞都拿愕然,這是誰,怎麼知道他的事?

"結了婚沒有?"

亞都拿只得按住疑心,回答說:"結了。"

"新娘是華人?"

"確是華人。"

他仍不復記憶,苗紅見已經拖無可拖,只得黯然道:"祝你們幸福。"

亞都拿追上來,"小姐,你是誰?"

苗紅沒有回答,悄悄上車。

亞都拿到那個時候,依然一頭霧水,莫名其妙,誰?他摸著後腦想,那女子是誰?

廠里工人叫他,他知道有急事待辦,便把外頭的人與事丟在腦後。

苗紅上了車,司機問:"小姐,去何處?"

半晌,苗紅才回答:"去城裡。"

這時,她才知道黎子中對她有多好。

而年輕的她,因為一切來得太易太快,覺得一切均理所當然,並且,太多的愛令她窒息。

她到律師樓去簽房屋買賣契約。

崔律師出來招呼她。

她抬起頭,問那年輕英俊的律師:"你是受黎子中所託,還是真心照顧我?"

那年輕人知道機不可失,小心翼翼回答:"我第一眼見你就知道你是我心目中理想伴侶。"

苗紅笑一笑,"怕只怕你會失望。"

崔律師說:"你放心,我並不是一個喜歡幻想的人。"

他沒有把她當公主看待。

也不認為她是任何人的附屬品。

他帶她見朋友、看電影、跳舞、旅行……像普通人對待女朋友一樣。

可是苗紅已經感激得不得了。

最要緊的是,她的事,他全知道,不必她選一個適當的時候,深深吸一口氣,一五一十地告訴他,然後等他的反應,看他是否會原諒她。

翌年他們就結婚了。

儀式十分簡單,她只邀請了弟弟一家觀禮。

她聽到弟弟說:"姐姐總算嫁了一個理想丈夫。"

弟媳說:"姐姐長得美。"

"不,好多人長得更美都沒她那麼幸運。"

苗紅一怔,她幸運嗎,至少在旁人眼中的確如此。

她並不介意他人怎麼想。

過了些日子,她見到了黎子華,待崔君走開了,她輕輕問:"他知道我的事嗎?"

"他知道。"

"他有無說什麼?"

"沒有。"

苗紅低下頭,沒有表情中嘴角卻帶微微一絲笑。

"他只叫我看看你是否還戴著那枚指環。"

苗紅伸出左手。

黎子華看到那隻戒指仍在她無名指上,甚覺安慰,他可以合理地回覆他了。

"對,我也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

苗紅抬起頭來,"快說,世上甚少好消息。"

"我明年二月就要做父親了。"

"子華,"苗紅由衷地高興,"真是太好了。"

寫到這裡,有人開門進來。

"姐姐,你還沒睡?"

如心握著筆沒好氣地轉過頭去笑問:"你們又睡了嗎?"

"姐姐,"兩個妹妹說,"你臉色蒼白,還不快去休息。"

如心說:"你們何嘗不是熊貓眼。"

"姐姐比從前更伶牙俐齒。"

"還不是跟你們學的,不保護自己行嗎?"

大妹點頭,"看,多厲害,我們可放心了。"

"什麼,"如心大奇,"你曾經為我擔心過?"

"當然,"小妹搶著說,"曾經一度,你那言行舉止似某小說家筆下的女主角,簡直不像活在真實的世界裡,後來,又跑到一個夢幻島去居住,多可怕。"

如心笑了。

衣露申可不是夢幻島,那裡每個僱員都得定期發薪水。

如心又提起筆。

大妹把筆收起,"今天到此為止。"

"喂喂喂,別打岔。"

二妹已把燈熄掉,索性在黑暗裡更衣。

"姐,有你替我們安排,真幸運,有些同學,先得打幾年工儲錢才能升學,一針一線靠自己,家人不聞不問,根本不理他們前途,動輒潑冷水,說什麼量力而為是人間美德之類,多苦。"

如心微笑,"可是如果把你們當嬰兒那樣照顧,你們一定會反抗。"

"說得也是,有些同學的父母實在太周到,老是不放手,孩子穿什麼顏色衣服都編排好不得違命,一切為他們好,非得讀醫科彈梵啞鈴娶表妹不可,真要命。"

如心在黑暗中笑出來。

妹妹感喟,"至少我們有瞎闖的自由。"

"是,成功與否並不重要,過程有趣即不枉此行。"

"不過姐姐放心,我們一定會畢業。"

沒有迴音。

"姐姐,姐姐?"

"她已經睡著了。"

"姐姐一直在寫什麼。"

"不知道,某一個故事。"

"她可打算與我們一起開學?"

"可能另有打算,她現在那麼富有,不必走平常人走的路,做普通人做的事。"

"許仲智最好的地方是把她當普通人。"

"那是因為姐姐個性好,絲毫沒有把自己視為不平常。"

"他們會結婚嗎?"

"言之過早。"

"我恐怕要到三十過後才會論婚嫁。"

"誰問你!"

"噯,真好,現在不大有人問女孩子幾時結婚了。"

"以前有人問嗎?"

"媽媽說從前打十七歲開始就不住有親友關懷地殷殷垂詢。"

"關他們什麼事?"

"同纏足一樣,是種不良習俗。"

"此刻都蠲免了。"

終於兩個人都睡著了。

如心睜開雙眼。

她微微笑,從前一直沒留意妹妹們意見,老覺得她倆喧嘩幼稚。

已經不知不覺地長大了,說話甚有高見。

真是,自苗紅那一代至今,女性所承受的壓力已轉了方向。

以前,嫁得好是唯一目標,那人最好事業有基礎兼愛護妻兒,次一等,老實人也可以,如不,則是女方的終身烙印。

三十年後,像妹妹她們,首先關心她們自己的事業,能不能在社會上佔一席位,可否受人尊敬,能夠去到何種地步……

婚姻則隨緣,可有可無,有的話一樣珍惜,沒有也一樣高興。

如心悄悄走到客廳,開亮燈,攤開紙筆,繼續她的故事。

剛才寫到什麼地方?

呵,對,黎子華翌年要做父親了,他的孩子就是黎旭芝。

苗紅沒想到半年後她也獲得喜訊,她把女兒命名崔碧珊。

兩個母親都決定親手帶孩子,環境相似,故此十分接近,時常互相交換意見與心得。

孩子第一聲笑,第一句開口說話,第一次開步,都叫母親驚喜,孩子每一個小動作都令她們著迷,他們自成一國,有獨立的語言,不足為外人道,她們已不再關心世上其他大小事宜。

她倆時常約了到公園小坐,兩個孩子一起開學、學彈琴、補習算術……

過去彷彿不再存在。

她真的統統忘記了嗎?

沒有人看得出來。

崔氏在事業上異常成功,名利雙收,苗紅日子過得很稱心。

過一陣子,她偶爾自丈夫處得知他許多生意因黎家介紹而來。

她向子華道謝。

子華詫異,"不,不是我,是子中,你不知道嗎?"

是黎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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