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這樣開頭——

那是初春一個雷雨之夜。

島上的探照燈忽然全部開亮,照得如同白晝,嘩嘩大雨像麵筋條般的自天上掛下,船漸漸駛近碼頭,僕人打著大黑傘前去迎接。

在那樣的天氣之下,無論如何也避不了渾身淋濕。

他緊緊擁著他的愛人,把她帶上岸。

那女子頭髮上綁著一方絲巾,顯得一張臉更加精緻美麗,她抬起頭,輕輕說:"這就是衣露申島了。"

"是。"

"為何把它命名衣露申?"

"因為,生命本身就是一個幻覺。"

這時,天邊雷聲隆隆,電光霍霍,雨點早已打濕她的面孔,他接過僕人的傘,摟著她急急朝大宅奔過去。

他們的感情,也像島上的天氣一樣,變幻無窮。

寫到這裡,如心翻回第一頁,把題目劃掉。

她改寫紅塵二字。

這是一個比較貼切的名字,因為人跑到哪裡都離不了紅塵。

如心吁出一口氣。

有人敲書房門,"周小姐,我是馬古麗,晚飯時候到了。"

如心說:"別打擾我,你每隔三小時給我送三文治及飲料進來,放在那邊茶几上。"

"是,小姐。"

她輕輕退出去,每個到島上來的人都會逐漸變得孤僻,她已見怪不怪。

如心伏在案上,沙沙沙不住地寫,不知是什麼地方來的一股力量,逼著她把這個故事寫出來。

可是過了一段日子,那女子開始悶悶不樂。

他說:"告訴我你的需求,我會盡量滿足你。"

她答:"我想回到往昔的世界裡去。"

他惱怒,"是我一手把你身分提升,將你帶到這樂園一樣的島上來,你為何還不滿足?"

她低下頭,"我覺得寂寞。"

"可是我已經日日夜夜陪伴你。"

這時,有第三者的聲音冷冷挑撥道:"她心中另外有牽記的人。"

啊,說話的是島上打理雜務的秘書,她冷眼旁觀已有一段時間,心中無限妒羨,她巴不得可以成為島上的女主人,可惜機會降落在一個完全不懂珍惜的人身上。

他低聲央求:"我找朋友來陪你,我們開一個三天三夜的舞會。"

"不不不,"她幾乎像求饒那樣說,"不要叫他們來,我不想見到他們,我根本不認識那些人,那些人也不關心我,我討厭無聊的舞會。"

他沉下了臉,不知自幾時開始,他再儘力,也不能取悅於她。

漸漸,他因失望而失卻耐心。

"我當初同你說過,一到這島上來,就永遠不能離開。"

"不,讓我走。"

他忽然咬牙切齒地說:"你即使死在這島上,化成了灰,我也不會讓你離開。"

她臉色轉為煞白,踉蹌地後退幾步,喘息起來,呼吸艱難,雙手捉著喉嚨,倒地掙扎。

他急了,連忙找到噴劑葯,遞到她面前,扶起她。

兩個人都流下淚來。

她輕輕說:"你說得對,我欠你太多,我應該感恩,我不走,你放心,我至死也會留在這島上。"聲音漸漸嗚咽。

那第三者站在樓梯上,看到這一幕,冷笑一聲,雙目發出綠油油的光,她悄俏消失在角落裡。

如心寫到這裡,放下筆。

她既不口渴,亦不肚餓,走到茶几處一看,發覺上面已擱著兩份點心。

她詫異,不相信三四個小時已經過去。

她竟聽不到任何聲響,那麼沉湎,那麼投入,真是始料未及。

她伸一個懶腰,覺得有點累。

她半躺在長沙發上,喃喃自語:"苗紅苗紅,你是如何認識黎子中,又如何欠下他這筆無法償還的債,可否託夢給我,與我說個清楚?"

她打一個呵欠,閉上眼睛。

馬古麗這時恰恰推開門,看到這個情形,便悄悄退出。

這時,許仲智打來電話。

她取起電話聽筒,"許先生,周小姐睡著了,要不要喚醒?"

"不用了,我稍後再打來。"

而如心在書房裡悠然入夢。

她聽到輕俏的笑聲,"在寫我的故事?"

如心也笑,"是呀。"

"你把它叫紅塵?"

如心答:"可不正有一個紅字。"

對方感嘆,"那並不是一個愉快的故事呢。"

"我機緣巧合,來到這島上,總有原因,也許就是為著要把你的故事寫出來。"

女主角輕輕地笑,聲音如銀鈴一般。

如心轉過頭去,看到穿著一襲舊紗籠的她,那紗寵布色彩斑斕,有些地方已經磨得薄如蟬翼,可是穿在她身上,卻無比輕盈曼妙。

她看上去,只得十七八歲模樣。

如心訝異,"你為何如此年輕?"

她有點無奈,"我認識他那年,只是個少女。"

"你怎樣認識他?"

苗紅低下頭,"家父曾是黎氏錫礦的工人,因嗜酒,被逼退休,家貧,仍獲准住在員工宿舍中,可是我有一個不爭氣的弟弟,竟潛入廠中盜竊,驚動了廠長。"

廠長想必是黎子中。

"那是一個雷雨夜,弟弟被扣留在派出所,我去他家求情,他自外應酬回來,看到我在門口等他。"

如心輕輕問:"當天,你就穿著這襲紗籠?"

"是啊,淋得遍體通濕,站在門口好幾個小時。"

"他怎麼說?"

"他喚我進屋,讓我更衣,用點心,然後與我談了一會兒,他答應幫我忙。"

如心可以想到故事其餘情節。

"他叫司機送我回家,半夜,弟弟就放出來了,父親依舊喝醉,我與弟弟抱頭痛哭。"

"你們的母親呢?"

苗紅凄然,"母親早逝,否則我們生活不致於如此凄慘。"

這時苗紅輕輕坐下,"過兩日,廠里有人來叫我們搬家,我以為要逐我們出宿舍,驚惶不知所措,父子三人像籠中老鼠,如臨未日,可是工頭說黎先生己安排我們搬到較好的單位去。"

如心問:"那時,你多多少少有點明白了吧?"

苗紅抬起頭:"我已經十六七歲,我知道那一切,都是為著我的緣故,我一無所有,他看中的,自然是我這個人。"

如心不禁嘆息,是,她只有她的身體。

"既然如此,我與他講起條件來,弟弟務必要送出去讀書,如果資質實在差,那麼學做生意也是好的,父親晚年需要安置,我則希望能夠正式結婚。"

如心覺得這些要求也都相當合理。

苗紅低下頭,"黎子中不願與我結婚。"

如心大惑不解,"為什麼?"他那麼喜歡她!

"在那個時候,階級觀念不可磨滅,我母親是土女,我父親是工人,他過不了家庭那一關,他本人亦覺得沒有必要與我正式結婚。"

"他錯了!"

原來他的瀟洒只屬表面。

周如心不由得對他稍微改觀。

苗紅轉過身去,她說:"天亮了,我得告辭了。"

如心叫住她:"慢著,你是她的靈魂嗎?"

苗紅回頭嫣然一笑,"不,我只是你的靈感。"

如心一怔,"我不明白。"

"你千思萬想,忽然開了竅,把思維打通,得到結論,我便前來與你相會。"

"等等,你說得那麼玄,我不懂得。"

苗紅嘆口氣,"你已知來龍去脈,還不心足?"

"不,故事中尚有許多空白,譬如說,你意中人到底是誰?"

"那就要看你如何安排了。"

"我?"如心愕然,"你們的事,我怎麼安排?你在說什麼呀。"

苗紅忽然指一指如心身後,"誰來了?"

如心轉過頭去,發覺空無一人,再回過頭來,已失去苗紅蹤跡。

她一頓足,人也就醒了。

只斟一杯水喝,她就伏到書桌上,忙著把情節寫出來。

馬古麗推門進來,看到年輕的女主人埋著頭不知在寫什麼,一張臉灰濛濛,眼睛窩了下去,她大吃一驚,不動聲色,走到樓下,找丈夫商量。

"費南達斯,周小姐情況不妙。"

費南達斯不作聲,過半晌才說:"她發現盒子那日……"

"她不該打開盒子。"

"現在,她的情況同黎先生去世前一模一樣。"

"不會那麼差吧?"

"她會茶飯不思,日漸消瘦。"

"我們總得幫幫她呀。"

"我們只是僕人,聽差辦事,千萬不要越軌。"

"或者她不應該到島上來。"

"這古怪而美麗的島嶼不利主人,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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