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到家,爽朗的丹青怒氣已經全消。

母親不在家,鐘點家務助理煮下一鍋肉湯,丹青不比沛沛,早已習慣這種寂寥獨立的生活,在家與在外,都沒有太大分別,相信可以適應留學生活。

十點多的時候,丹青已經忘記剛才不快。

沛沛電話在十二點才到。

她小心翼翼問:"丹青,張海明是你什麼人?"

丹青啞然失笑,這話活脫脫是為先斬後奏現身說法。

"普通朋友,一直想介紹給你,好讓你在倫敦有伴。"

"海明也是這麼說,丹青,我太感激你。"

丹青忽然丟一記書包:"君子成人之美。"

沛沛吐出一口氣,"海明說他要改造我。"

"你樂意接受改造嗎?"

"丹青,你知道我需要改善的地方實在太多。"

真幸福,他找到了,她也找到。

"明天我們去游泳,丹青,你要一起來嗎?"

"不行,我要做工,沛沛,你玩得高興點。"

"謝謝你,丹青,謝謝你。"象只小鳥一樣。

阮丹青又恢複自我。

真的,只要捨得放手,就可換回自由。

葛曉佳回家來的時候,腳步浮浮,仍然似踏在九層雲上。

丹青極替她高興。

每個人都在談戀愛,眾人皆醉,丹青獨醒。

丹青笑了。

上班推開娟子咖啡店的玻璃門,丹青看到兩個人。

顧自由,以及胡世真。

小由坐在那裡喝咖啡,身邊一隻大草籃,似去郊遊。

老胡站櫃檯後面,客串夥計。

兩個人沒有說話,也沒有對望。

丹青覺得奇怪。

"阿姨呢?"本來不想同老胡說話。

"艾家的喪禮,她去了幫忙。"

小由噫的一聲,"艾老先生去世了嗎?"

"不,是老太太。"

小由說:"人生就是這點沒有意思。"

丹青發覺小由穿著大圓領無袖上衣,一條短短沙龍裙。

神色自若,已恢複九成。

痊癒得也真快,生命力不能說不強。

丹青問:"你游泳來?額角曬過似的。"

小由懶懶答:"是。"整張臉是薔薇色的。

她忽然挽起草籃,不想多說的樣子,站起拉門。

丹青笑道:"顧小姐,你忘記付帳。"

桌上有兩隻空杯子,一高一矮,喝過兩杯飲料,一冷一熱。咦,顧自由坐在這裡,有點時候了。

她轉過身來,放下鈔票,"丹青,你要不要來?"

那語氣象足了宋文沛,敷衍性極強,並不真想丹青參加,但又不好意思不出言邀請,所以帶著歉意。

丹青笑說:"你一定約了人,我才不會不識相。"

笑說不多講,拉開門出去。她瘦了,背影特別修長婀娜,一等一模特兒身段。

過一會兒胡世真問:"是你的朋友吧?"

丹青看他一眼,"可以這麼說。"

"好象心事重重,"他停了一停,"這個夏天,真有點不尋常,少女們都憂鬱,令到鳥不語,花不香。"

"我可沒有不快樂。"

胡世真但笑不語。

丹青亦懶得與他爭辯。

他又說:"或許你忘記了,當你很小很小的時候,我見過你一次。"

空說無憑,誰還記得幼嬰時期所發生的一切,任由他杜撰罷了。

胡世真完全知道丹青在想什麼,他微笑說:"那次是你七歲生日,你娟子阿姨偕我到你生日會,你穿一襲黃色紗裙,最別緻之處,是你背著一對小小的透明翅膀,扮成一隻小蝴蝶模樣,記得嗎?"

丹青怔住。

記得,當然記得,那是他們阮家的黃金時代,父母還有興緻為她開生日會。

丹青低聲說:"不是蝴蝶,是小仙子。"

胡世真說:"噫,我怎麼沒有想到,的確象小精靈。"

"蛋糕又香又大,"的確不由得回憶起來,"五十人都吃不完。"

"的確是,椰子味道。"

丹青看他一眼,"你記性的確上佳。"

他笑笑,"也視人視事而定。"

丹青凝視他一會兒,這個英俊的男人,到底是忠是奸。

那次是最後一個生日會,之後,阮氏夫婦開始同床異夢的生涯。

"那年你也是來探訪娟子阿姨?"丹青問。

胡世真點點頭。

"你為什麼沒有留下來?"丹青毫不放鬆,緊緊質問。

"問得好。"胡世真並不介意,他說:"也只有十年交情的老朋友可以這樣問。"

丹青倒有點不大好意思,他對她十分容忍,當然是因為娟子的緣故,愛屋及烏。

他說下去:"當時我還年輕,個性十分不羈,野性難馴。"

"現在呢?"

胡世真看著窗外,惆悵一會兒,才答:"我不知道。"

即時他是奸角,也有一個好處,他把丹青當大人看待,這種態度對一個十七歲的少女來說,起碼值十分。

他放下杯子,對丹青說:"娟子很快會回來,店交給你了,我出去走走。"

他似乎也有心事。

若干年前,丹青認為人到中年,一了百了,什麼事都可以看通,什麼結都可以解開,因為經驗老到,人會變得玲瓏剔透,水晶玻璃一樣。

漸漸發覺真是一項錯覺。很少人的智慧隨著年歲增加,不要說別人了,單是父母雙親的行為舉止就是鐵證。

與少年人一般衝動、冒失、粗心、自私、愚昧。大概,大概真要活到艾老那種年紀,還真得略具慧根,才會頓悟。

不過,屆時也得收拾包袱準備到另外一個世界去生活了。

丹青看著胡世真出門。

相隔只一點點時候,娟子阿姨就回來了。

丹青斟上香片茶,"為什麼不叫我一起去?"

娟子搖搖頭,"你去了會難過。"

"世上原有生離死別,我可以忍受。"

娟子脫下外套,喝一口茶,抬頭看了看,"世真不在?"

"剛剛出去。"

娟子猶疑一下,問丹青:"有沒有說去什麼地方?"

"沒有,附近吧,他沒有換衣服。"

"一個人?"

丹青點點頭。

娟子看上去有點憔悴,但隨即笑了,"丹青,你守店堂,我上去淋浴睡個午覺。"

近年來阿姨與母親都比較容易疲倦,對著丹青,也不隱瞞什麼,"老了老了。"她們說。

有時候午睡醒來,母親會問:"什麼時候,早上還是晚上?"

很迷糊的樣子,又不止一次說,不介意一眠不起,壽終正寢,真令丹青傷心。

那一日,胡世真在傍晚咖啡店打烊時分才回來。

娟子一直沒有睡著,丹青聽到樓上油輕輕碎碎的音樂聲。

他向丹青點點頭,上樓去,腳步抖下一行細沙。噫,丹青想,他到沙灘去了,怪不得一臉太陽的影子。

丹青沉默良久,把地板打掃乾淨,關上店門離去。

大人的閑事,她管不著,他們總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吧。

出了店門,街道冷清清,從前,海明會駕著小小車子等她下班。他們說,如今肯提供這種服務的男生,也越來越少了。

丹青站在公路車站上,天落下淅淅雨來。

她沒有回去拿傘,怕打擾阿姨。

老式言情小說中,女主角才不怕下雨,永遠有一個男生,會在她身後出現,打著傘,借出他強壯可靠的肩膀。

公路車來了。

回到市區,天已全黑。

一開門,就聽見電話鈴響。

是父親找她。

"丹青,"他聲音一貫浮躁不安,"稍後我想你出來一下,我有話同你說,有事與你商量。"

丹青忙著脫下濕衣服,"你在哪裡,仍住酒店?"

"你別管我,這件事有關你母親。"

丹青沒好氣,"我母親很好,不勞你操心。"

"最近她每夜都盛妝外出?"

丹青笑,"你妒忌?"

"回答我。"

"是,她找到了伴侶,他天天約她,不讓她空閑。"

"她這樣同你說?"

"是我自己觀察所得。"

"那你今天更要出來看看清楚。"

"父親,我不明白你說些什麼。"丹青覺得事有蹊蹺。

"九點正,我來接你。"阮志東掛上電話。

他不去收拾自己的爛攤子,倒來干涉前妻的私生活。

九時正,阮志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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