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六月債還得快,昨天才叫海明把她當兄弟,今日時辰一到,果然有人把她當男孩看待。

這個人而且就是她在等待的他。

"過來這一邊。"他催促她。

原來他一直把她當男生。

丹青只得暫時權且與他同心合力把罐頭抬到儲物室。

然後拍拍手,脫下帽子,讓他看清楚她的性別。

然後慘到這種地步,丹青也就沒有顧忌,豁出去了。

"喂你,"她指指他的胸膛,"你姓甚名誰,速速報上。"

對方這才看到她是個眉清目秀的女生,十分不好意思。

他嚅嚅問:"前天在外頭鎖門的,也是你?"

"這裡只得我一名夥計。"

"糟糕,真對不起。"

丹青煽動自己:生氣呀,罵他是個亮眼瞎子,抱怨他好了,趁這大好機會,理直氣壯教訓他。

但是丹青只能夠耳目清涼地看著他,嘴角的笑意用力按捺,無奈不去。

他向她敬禮,"真正對不起,我看到男性制服……唉。"

"請坐,別解釋。"

"你恐怕永遠不會原諒我的了。"他試探地說。

丹青在心中問:喂,講呀,閣下到底叫什麼名字?

於是她問:"無名氏,你喝咖啡還是紅茶?"只覺對著他,無論做什麼說什麼,都心曠神怡。

"我是喬立山。"

"你呢?"

"我,我是小兄弟。"

"喂不要這樣好不好。"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丹青看著他尷尬的表情仰頭大笑。

喬立山知道她不生氣,倒也安下心來,"黑咖啡一杯。"

丹青見沒有其他客人,很想與他共坐,但理智還是戰勝,風氣在開放,少女還是矜持點好。

她站在櫃檯後面,用手托著兩頰,看住他。

喬把一大疊書放在茶几上,坐下,遠遠問:"你經營這爿店?"

"非也非也,我是夥計。"丹青猜他是一名學生。

"對,現在你們流行做暑假工。"他拍拍額角。

丹青大奇,"什麼你們我們,你是上一代的人,與志摩兄達夫兄地山兄是同學?"

"並不是這個意思——"

"說話要小心點啊。"

喬立山莞爾,是應該這樣,統共只有十多歲,要是小覷她,把她看得比真實年齡更小,她會跳起來拚命。同樣的話,過廿年才同她說,她會喜孜孜樂開了花。

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

丹青問:"你住附近?"

"不,我來看朋友。"

丹青笑吟吟追問:"女朋友?"語氣很天真,不覺多事。

喬立山並非弱將,即時答:"男女都有。"

丹青瞄他一眼,他可不比張海明,完全是兩回事,他老練慧黠,很傷人腦筋。

丹青怔怔地問自己,為何要舍易求難呢。

有女客在這曖昧的時刻推門進來,丹青呆住,這幾天吹什麼風,把這一帶的風流俊秀人物都帶到娟子咖啡室來了。

那女郎坐下,同丹青說:"兩杯冰薄荷茶,加蜜糖。"

兩杯。

還有誰要來?

喬立山很含蓄,沒有正面注視人家,但要是說他眼角沒有帶到那個倩影,丹青就不相信。

女郎成熟而性感,穿整件頭大圓領黑色裙子,隨便一坐,已經風韻怡人。

丹青自嘲,難怪老喬叫她小兄弟,人比人,比死人。

女郎眼角看著門口,分明是在等人。

丹青十分好奇,靜靜等待。

一輛紅色開篷車停下來,引擎咆喉兩聲,然後熄止。

丹青臉上變色,緩緩站起來。

不。不可能是這個人。

同一輛車,到底要接載多少不同的女伴?

但下車推門進來的,明明是林健康。

女郎在等的人,是顧自由的男朋友,小丹瞪大眼,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把心中怒意壓制下去,她真想拿掃帚來拍走林健康。

豈有此理,要見面也走遠一點,同一間咖啡室,同一張桌子,太不留餘地了。

林健康卻不知道有人在一角咒罵他,坐在女郎對面,順手放下車匙,取起冰茶就喝個乾淨,並且轉過頭來說:"小丹,我來同你介紹,這是我朋友洪彤彤。"

這無恥之徒,他真好意思,還光明正大的展示勝利。

丹青瞪著他,不出聲。

林健康也不以為意,付了帳,帶著女郎離去。

只見他們走近車子,林健康用雙手握住女伴的纖腰一托,就把她送進車座,連車門斗不用打開。

那女郎只是笑。

丹青心裡充滿悲哀,是,不關她事,但是這樣的歡愉如果建築在另一個女孩子的痛苦上面,又有什麼快活可言?

車子絕塵而去。

唉呀,這一切莫叫喬某人都看了去才好。

她警覺的抬起頭,已經來不及,喬立山正看著她笑。

如果是海明,早給她教訓一頓,但因為老喬是老喬,丹青只過去替他添咖啡。

臉上還訕訕的。

沒想到他問:"男朋友?"

小丹抬起頭,過半晌才會過意來,啊他誤會了這件事,於是也學著他先頭那語氣狡慧地答:"女朋友的男朋友。"

喬立山點點頭,"原來是打抱不平。"

丹青苦笑,"我有嗎,我敢怒不敢言,這年頭,誰肯為誰仗義執言,誰有宗旨,誰有正義感,還不統統是各人自掃罷了。"

喬立山一怔,小女孩竟然說出這樣滄桑的話來,十分意外。

"假使我真是英雄好漢,應該拍案而起,直斥其非。"

"不要內疚,沒有幾個人做得到。"

"他怎麼可以那樣!"

喬立山說:"他有權那樣。"

"你幫他?"丹青忿忿不平。

喬立山但笑不語。

丹青隨即明白,頹然說:"是,他有權選擇。"

"我知道你會明白。"

丹青略為靦腆,看向窗外。這個下午,雖然叫她看見許多不如意的事情,但喬立山出現,已經足以補償。

"那一疊書是什麼?"她搭訕問。

"資料。"

"有關什麼?"

"很偏僻,有關十九世紀華僑漂洋過海抵陸加拿大做苦力的故事。"

"啊,那真是血淚史。"

喬立山笑,"小兄弟,你好象懂得蠻多的。"

"寫人文學論文?"

他改變話題,"一個人守著店堂,不覺寂寞?"

"同客人說說話,一天很容易過。"

這提醒了他,看看腕錶,挽起書,"改天再見。"

丹青即刻問:"幾時?"

喬立山答得也快:"隨時。"

丹青為之氣結。

他拉開玻璃門,客氣的道別,揮手而去。

丹青不置信有這般機靈的人物,同她過去所認識的異性完全不同。

無論如何,她盼望再見到他。

把鈔票放進收銀機,小丹聽見清脆的叮鈴響。

娟子咖啡不是做生意的地方。

這是一個小型舞台,不斷上演浮世繪,客人擔任主角,劇目天天換新,店裡夥計興之所至,也可偶而上台客串,不過,千萬不要喧賓奪主,假戲真做。

娟子開這間飲品店,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

丹青明白了。

她把地方收拾乾淨,上樓去查看娟子的起居室。

一進門就嗅到一股隱約的幽香,這隻香水小丹最最熟稔,娟子阿姨打十年之前就已經用的午夜飛行。

娟子是那樣含蓄高雅的一位女性,模樣標緻,品味特別。

才分別數天,丹青已經想念她。

那天回到家,父親的電話跟至,大聲責備前妻:"一年到頭不在家,誤解新潮,自以為時髦,明明沒時間照顧孩子,偏偏又死霸著女兒不放。"

丹青問:"有什麼荊棘,情緒不佳?"

"唉,明明到手的生意,又被人橫手搶了去。"

"這同我母親有什麼關係?"

阮志東嘆口氣,"對不起,我太累了,語無倫次。"

疲軍焉能作戰?白天辦公,晚間不好好休息,還陪著名媛滿城逛,那還不累得賊死,活該。

"小丹,我知道你不會同情我這無用的父親。"

也許這個夏季太長太熱,沒有人受得了,都開始崩潰。

"爸,你找媽什麼事?"

"無事。"

小丹聽他那口氣,明明有事。

過一陣,他說:"我與你母親在十九年前的今日結婚。"

丹青不能相信這個悲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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