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本來想送娟子阿姨到飛機場,也被婉拒,現在都不流行送來送去,因為人三日兩頭往返,實在不勝其擾。

娟子甫出門,便有電話找她。

丹青據實報導:"她出門到巴黎。"

那邊笑,男中音具有無限魅力:"我便自巴黎打來。"

呵。

"你是阮丹青?"

"是。"沒想到他知道她。

"我叫胡世真,你阿姨的朋友。"

"你好。"以前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希望不久將來我們可以見面。"

丹青很禮貌的說:"是的,胡先生。"

他說了再見,丹青輕輕放下電話,關上電掣,鎖上店門。

才轉背,有人問:"這麼早打烊?"

丹青一抬頭,怔住。

"呃,"她說:"呃——"

丹青忽然漲紅了臉,不知道怎麼解釋才好。

站在她面前的是為皺著眉頭的年青人,但是他跟張海明及林健康不一樣,丹青與他一招臉,便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被自己的直覺嚇一跳,訝異之餘,難以啟齒。

他見丹青結結巴巴,鬆開眉心,笑道:"算了。"

丹青總算說出四個字來,"明日請早。"

他研究玻璃門上印著的營業時間,"好的,明天見。"

轉身就離去。

但是他帶給丹青的震蕩感卻歷久不散,她一邊耳朵發燙,走起路來,有點輕飄飄。

多次了,真的數不清多少次,大約自十四歲半開始,丹青便想像有一日,有人會走過來,對她簡單地說句你好嗎,便帶給她震撼,心跳,欣喜,靦腆這些雜七雜八,難以形容,既快活又難受的感覺。

怎麼都沒想到是在今天。

今天!

她沒有洗頭,忘了化妝,舊衣裳褲子,彎著背蹭著身子在鎖門。

完了。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似今日這種開始根本沒有將來,第一印象最深刻,怕只怕以後在人家心目中,她都會是個不大不小,形象曖昧的中性人。完了。

她終於遇到少女時期最重要的人物,卻不在適當時刻。

他出現得太不合時。

在許多漂亮得體的場合,明明可以遇見他,都落了空。

不過他說他明天會再來。

補救還來不來得及?

丹青百感交集,呆了半晌,才往車站走去,身後卻又傳來叫聲:"阮丹青。"

她的一顆心無緣無故劇跳起來,連她自己都吃驚。

是張海明坐在他的小車子里,"丹青,我送你。"

丹青看著他,昨天已經坐過他的車子,真大膽,不錯他長得一副老實相,但壞人一向不會在額角鑒字,她畢竟不知他的底細。

母親在菲律賓,阿姨前往巴黎途中,此地只剩她一個人,丹青忽然小心起來,搖搖頭。

張海明大惑不解,"丹青,為什麼不高興?"

"我還有事。"

"我送你,你看車站上的長龍。"

多數女孩子就是喜歡貪這點小方便。

丹青猶疑片刻,張海明卻急起來。

他跳下車,"怎麼一回事,丹青,為什麼不睬我?"

丹青不好意思,"你送我到市區好了。"

他鬆一口氣,"我還以為上次不知哪裡得罪你,嚇得我。"

她上他的車。

海明好似對她很有好感,太有了,需不需要及時澄清?

一方面丹青又喜歡這種被關心的感覺。

丹青知道不少少女同學都有一個以上的男朋友,一向認為她們自找麻煩,遲早會上演火拚一劇,太不道德了,對別人也不好。

但此刻,她有點明白被需要被追求的甜蜜。

忍不住轉過頭去,看著張海明笑一笑。

海明的心落了實。

他於是大膽試探的問:"晚上做什麼?"

丹青覺得應當適可而止,"約了父親。"

"呵,"停一停,"你們是否定期見面?"

海明的處境與她大有相同之處,一開口就很投機。

"沒有,"丹青懊惱的說:"完全看他興之所至。"

海明笑,"我也有這種彷徨。"

不由丹青不把他當朋友,她本來就寂寞。

她問:"你同誰住,父抑或母?"

海明搖搖頭,"這次回來,跟祖父母住。"

"平常你住哪裡?"

"倫敦,我在帝國書院念一年級。"

丹青肅然起敬,原來如此,佩服佩服。

"每年暑假回來,也沒什麼特別節目,除了忙著參加父母的婚禮。"

丹青駭笑,"海明,不要再拿這個題目開玩笑了。"

"玩笑,是真人真事。"而且永遠是他心頭的一條刺。

"算了,"她改變話題,"幾時回去?"

"暑假後,一放放三個月,骨頭都懶得酥了。"

"我有個好同學也在倫敦,她叫宋文沛,可以介紹給你。"

海明看她一眼,微笑,"你怕我追不到女孩子?"

"我沒有那樣想過,你別多心。"

但是,丹青也沒有想過要把他佔為己有。

"肯定不想跟我晚飯?"

"明天,讓我穿得體面一點。"

"你這樣就很好。"

但是今日丹青甚為自卑,一個人,在他所下的人面前,總是抬不起頭來。

"那我不勉強你了。"

"謝謝你的體貼。"

不勉強就是溫柔。

海明把她送回家。

那一天剩餘的時間,令丹青回味的,卻與張海明無關。

——這麼早打烊?

——算了。

明天他會來嗎?

說他英俊,又不見得,很多人長得比他好看、高大,有更動聽的聲線,也比他會打扮。

他留著短短的改良海軍頭,白襯衫、卡其褲,一雙涼鞋,而且很明顯有三分壞脾氣,因皺著眉心說話。

但個人的感情是不可理喻,無可解釋的一回事。

丹青與海明談得來,是,但再給她十年,她仍然只與他是談得來的朋友。

她可不想與他跳舞,她也不介意在情緒低落時給他看見,她也不會仔細咀嚼他的一顰一笑。

睡得遲,醒得也遲。

丹青洗乾淨頭髮,描上口紅,自覺比昨日端正十倍,才出的門。

到了娟子咖啡店,也不換制服,很有點患得患失。

到最後,認為要爭口氣,意旨力戰勝一切,才把制服穿上。

有人推門進來,丹青彈起。

是那個亮麗的女孩,林健康的女朋友。

"丹青,他有沒有來過?"顧自由熟絡地問。

"沒有。"

她坐下,"請給我一杯咖啡。"

聲音有絲苦澀,眼睛看著窗外,沒有焦點。

丹青當然知道發生什麼事。

還會有什麼其他的事。

丹青問:"到一百三十號去看過嗎?"

顧自由把臉轉過來,"他不在家。"

"你的咖啡。"

"謝謝。"

"雨終於停了。"

"是的。"她心不在焉的說。

丹青微笑,顧自由,這一剎那,你可絕不自由,你的靈魂,早遭拘禁。

只聽得她說:"……象你最好了。"

"我?"丹青指一指鼻子,"你是在說我?"

"可不是,"顧自由的語氣帶著由衷的羨慕,"還是小孩子哪,無憂無慮。"

丹青啼笑皆非,"謝謝!"

"怎麼,不喜歡聽?"顧自由揚起眉毛。

"人家好不容易熬到十七歲,被你前一聲孩子,後一聲孩子,什麼地方都不用去。"

顧自由不由得笑起來,"對不起,我還以為你會接受恭維。"

丹青眼睛尖,"他的紅色開篷車回來了。"

顧自由立刻跳起來,放下兩張鈔票,飛快奔出。

是不是,她早已失去自由,似有一根無形繩索,把她緊緊系住,繩頭握在別人手中,任人操縱。

小跑車停下,她俯低身去,與他說話,慢著,丹青注意,吵起來了,雖然聽不見說白,看他倆的表情也知道相當激烈。

發生了什麼事?

丹青十分震蕩,這麼要好也會吵起來,戀愛有什麼滋味?

她不由自主走近窗口。

只見顧自由一甩頭,就開步往大路走去。

丹青握緊拳頭,在屋內干著急,低嚷:"追上去呀,追上去。"

身後有人問:"追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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