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的一天顏舞上班遲到,她急匆匆到衛生間換工作服,在進門的前一秒眼角掃過一個人,手上的動作微微地頓住。
顏舞回頭去看,那人一身休息裝扮,鼻樑上多了一副眼鏡,遮住了那雙讓人捉摸不透的眼睛,降低了他眼神的銳度,然而即便如此,他的人跟這整間餐廳仍然極不搭調。
「喂,你……」
顏舞怔怔地看著他,不太相信自己跟這人是偶遇。他有錢有勢、態度倨傲、身上無一不散發著一種優越家境的氣息,怎麼可能來這種地方吃飯?
這裡可是巴黎最髒亂差的一個區。
那人像是此時才發現她,微微偏頭,禮貌地向她點頭致意。
心忽然跳得很快,有那麼一瞬間,她錯覺這也許是白夜對她錄用前的調查,不過她又很快地否定了這一點,因為這種小事大概並不值得他親力親為。
中午是餐廳人最多的時候,她換衣服出來還是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見了白夜。他居然還沒走,就坐在臨窗的位置優雅地用餐。
「嘿,窗口那邊的那個帥哥是不是想要追你?」顏舞的同事一手托盤裡端了六杯飲料,一手端了兩個盤子,站在她面前就像是在演雜技,「他剛才跟我打聽你。」
其實很好奇他到底打聽了什麼,然而顏舞還是握住雙拳,垂下眉眼道:「算是,認識吧。」她說完並沒有過去,而是轉身為另外一桌黑人夫婦點餐。
那對黑人夫婦帶著一個小孩子,是個黃皮膚的亞洲人。
「我們想讓她感受一下自己家鄉的食物。」他們笑著說,這對夫婦衣著得體,是那種常見的巴黎最普通的中產階級,他們是醫生或者法律工作者,過著體面的生活,愛心泛濫。他們領養亞洲的嬰兒,給他們最好的教育,反過來,孩子也成了他們最好的門面。
這個世界上最直接最緊密的聯繫,無非是利用。
顏舞惡毒地想,但凡是你還有一點被利用的價值,也就在這個世界上有了生存空間,別管是寬闊的還是狹窄的。
她刻意地忽略那個人的存在,可還是覺得今天似乎有什麼不同了。雖然白夜從頭到尾都沒有在看她,可她現下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工作,像個女大力士一樣地端盤子,虛假地微笑逗人開心,手腳麻利地從桌上抽走小費。這些往日里做得非常心安理得的工作,今天似乎並沒有那麼理直氣壯。
「李銘!你說,到底是哪個女人?!」
尖利高亢的聲音,如同夏夜的一聲驚雷,在人的頭頂響起,並且還伴有吱吱啦啦照亮了整個夜空的閃電。
一時之間,整個餐廳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循聲看過去。
顏舞正在為那對黑人夫婦上菜,她看到坐在母親身邊的小孩子,先是一怔,接著咧開嘴巴放聲大哭起來。
「你說!你今天不說,咱們都別好過!」
顏舞回頭,看到那位濃妝艷抹的老闆娘拉了椅子大大咧咧地坐在收銀台的前方,堵在門口的位置,絲毫不介意被人用怪異的眼光看她。
「萌萌,咱們回去,回去說好不好。」李銘是這間餐廳的老闆,矮而胖,他卑躬屈膝地對著那個女人不斷地央求,不時地還跟店裡的店員們使眼色。
「你少給我來這一套,你這不就這麼些個女員工。我告訴你啊,今天把你那個她辭了,咱們還有戲,否則……哼!」那女人說到這裡,翹起二郎腿,抱著雙臂,轉頭不去看她的男人。
餐廳里的客人開始陸陸續續地退場,他們帶著厭惡地神情甩下小費,撤離的速度彷彿是在逃避一場瘟疫。
空調開得如冰窖一般的餐廳里,李銘卻出了滿頭的大汗。
「萌萌,真沒有啊萌萌。你這,你這不是讓我丟人嗎?」
「還有比背著自己老婆外遇的男人更丟人現眼的嗎?你嫌我丟人!李銘,我問你!我跟你結婚,我丟不丟人!以我的條件,我可以找比你更好的!當初就是看你人老實!」她說到這裡冷哼一聲又道,「人家早就跟我說了,別以為你有錢了還能對我這麼好。我還不相信!現在,我都想把我自己的腦袋剁了給人當板凳使!」
老闆娘的聲音越來越響亮尖利,一雙鳳眼在餐廳里掃視,將所有的嫌疑人細細打量,看誰都像賊。
「說,今天你不說出來,咱這日子就別過,你這餐廳也別開了!是個大學生是不是?長得挺清秀?」她看了一會兒,又朝向自家老公。
很顯然大家對於老闆娘這種間歇神經病式的大發脾氣早已經見慣不怪。此時此刻都盡量地保持沉默,以求自保。
整間店裡,就只有臨窗而坐的白夜還在淡定地吃飯,坐姿良好,細嚼慢咽。
顏舞下意識往窗邊看去,這才發現他還沒走,露出吃驚的表情。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微妙的表情,讓老闆娘盯上了她。
老闆口中那位可愛的萌萌小姐忽然伸出塗得猩紅的長甲指著顏舞,撕扯著聲音歇斯底里的大吼:「她!是不是她?!」
緊接著,所有人都轉頭去看顏舞,包括李銘。一瞬間,顏舞從老闆的眼裡看到一種釋然的目光。
還有在場所有人如釋重負的嘆息。
聽說,上一次也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就是被這樣趕走的。
顏舞放在身側的拳頭重重地握了握,沒有出聲。
「你別吵了萌萌,真是沒有的事!你太敏感了,什麼人說話你也信。你看,我什麼都聽你的,既然你不喜歡她,我馬上把她開除好不好?啊?」李銘立刻滿臉堆笑地哄她。
「不是我……」顏舞背對著白夜,滿面通紅地辯解。如果被開除她的一部分生活費就泡湯了,況且她也不想為別人背上這樣一口黑鍋。
老闆娘的身後,收銀台的小姑娘緊張地看著她,就是那位曾經給過她餅乾的姑娘。
一個年齡不大的姑娘卻被老闆信任到可以管賬,一瞬間,顏舞彷彿明白了什麼。她下意識地咬住嘴唇。
「否認得這麼快,做賊也知道喊抓賊啦,」老闆娘陰陽怪氣地冷笑道,「不是你還能是誰?」
顏舞站得筆直,忍不住開口沖回去:「她是誰我怎麼知道!」
這時顏舞微微地側身,餘光可見白夜放下筷子,正饒有興緻地看著這一切。
對於那個老闆娘來說,這間餐廳就是她的王國,她是女王,所有的員工是牛是馬卻不是人。她大概也沒想到顏舞會這樣毫不留情地頂撞她,於是罵了句髒話,順手將收銀台上的仿古花瓶往地上一摜。那一束殘敗的玫瑰花散落一地,破碎的瓷片躺在一片污漬當中就像是顏舞的自尊。
恥辱感慢吞吞地湧上顏舞的臉頰,她渾身戰慄,更覺得自己的臉腫脹得厲害,靈魂出竅。
「結賬吧,我不做了。」她的身體因為受到這樣的侮辱而微微發抖,但是理智告訴她再這麼糾纏下去樣子只可能更難看。於是她聽到自己用一種極其冷靜的聲音說,「萌萌是吧,但願我走了以後,你再也抓不到你老公找別的女人。不過,我想,那是不可能的。你朋友說的對,別以為苦出身就老實,人長得擰巴就不花。」
「你……」老闆娘像是吃了火藥,聞言張牙舞爪如虎一般地向她撲過來,顏舞怔怔看著她十指鮮紅的指甲,竟忘記了躲閃。就在快被她傷害到時,顏舞身後忽然有人將她往後拽了一下,她踉蹌了一下,下一秒被白夜護在身後。
完全沒有想到的轉折,餐廳里再次靜默下來。
顏舞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和那隻被他高高握住的留著血紅指甲的手。
「你,你幹什麼?!」剛才還氣勢逼人的老闆娘往後撤了兩步,有些驚恐地看著他。
白夜冷哼一聲,放開她的手,接著又回頭對顏舞道:「走吧。」
「等一下,我要拿衣服。」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定要拉上白夜,只是好像在剛才的一瞬間,二人似乎臨時結成了一個小同盟。
「寶貝兒,算了算了。」老闆是怎樣精明,打眼看一下白夜其人便知不好惹,但嘴上還是不肯認輸,「咱大人有大量,不跟這些人一般見識。」
顏舞匆匆換下工作服,收銀台的那位姑娘居然站在門口等她,見顏舞出來,立即塞給了她20歐元。
「這次的黑鍋,就當我還你那天晚上給我的餅乾了。」在那樣一個晚上,這個女孩曾經溫暖過自己她沒有忘,顏舞說著將錢同衣服一起退了回去。
再次走出來時顏舞發現,白夜居然真的在等她。他的外套隨意的搭在小臂上,臉上出乎意料地沒有任何不耐。這樣尷尬的場面後,居然有這樣的男人在等著自己為自己出頭,這一次,被她認為冷漠無情的白夜真是給足了她面子,這反倒讓顏舞覺得有些惶惶不安。然而在這種不安背後更多的應該是一種尷尬。她最難看的樣子,被他完全的欣賞,他現在一定覺得很可笑,很暢快吧?!
推門而出外面的空氣新鮮了很多,顏舞轉臉對白夜說了聲「謝謝」。
「不客氣,」他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