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最近都在下雨,天陰沉沉的。
好在房間里乾燥暖和,但是坐久了也會讓人昏昏欲睡。
顏舞整個人都陷入那把豪華過度的路易十四時期休閑椅內,上下眼皮直打架,再這麼下去她只能去找兩根火柴把眼皮撐住了。
「喂,是不是在叫你?」有人在她耳邊低聲問,隨後又輕輕地推了推她。
「嗯?」顏舞被身邊的人推醒打了個冷戰,正聽到一個頭上盤著一絲不苟髮髻的女人用低沉、優雅但又不太標準的法語發音重複她的名字。
「這裡,在這裡。」她打了個激靈猛地舉起手並在同一時間從長椅上跳了起來,因情緒太過激動、動作又過度誇張,在場所有的人都看向她。
顏舞噤聲,仔細看對方是個穿著職業裝的女性,歐洲人特有的高顴骨,灰色的眼珠在空中繞了一圈再回到她的身上時,削薄的唇抿成一條線。這種情況可不太妙,試工之前高度的敏感讓顏舞的雷達加足馬力,她莫名緊張,頭腦里那根昏昏欲睡的神經被瞬間提了起來。
「請跟我來。」那個女人示意顏舞跟著自己,並且引顏舞走至門邊,轉身對她說,「請進。」當然,聲音依舊毫無感情。
「謝謝。」顏舞低聲應著,小心謹慎地挪動腳步,像是怕驚嚇到別人。
隨著白色的浮雕裝飾的大門緩緩打開,她才看到了這棟房子內部真實的面貌。猶記得自己第一次去凡爾賽宮,奢靡的法國國王住地也不過如此。室內金碧輝煌,洛可可時期的家居雕刻得繁複精緻,這種風格總是想刻意地營造一種浪漫,卻只會讓人更加壓抑。她腳下厚而軟的地毯可以淹沒成千上萬的腳步聲。
總而言之,這裡的一切都顯得那麼的——死氣沉沉。包括當她走到桌邊時,眼前那個忽然轉過身的男人,他似乎一直立在窗口,襯衫長褲,聽到有人進來後轉過臉來,面部線條剛硬,臉上沒有表情,眼睛似乎在瞧著顏舞,又似乎是落在別的什麼地方,讓人想起盧浮宮裡的大理石雕像。
當然,他是帥氣的。
然而在對方這樣強大而冷漠的氣場下,顏舞不可能對對方有任何的遐思,相反動作越發得拘謹。璀璨的日光從後面的窗戶照進來,在他的身後形成一層淡淡的金色光暈,他隨手鬆了松領帶坐下,修長的手指翻動桌上的文件,嘩啦嘩啦的聲音,就像是在進行著空間自我的一場對話。
對面的人許久也沒有說一句話,屋內的沉默像是綿密的雲層將空氣都裹了起來,罩住顏舞的周身,叫她動彈不得。她想要咳嗽一聲,可是因為莫名的緊張,那股預備假咳的氣流堵在喉頭無法動彈。
「坐。」他下巴朝前動了動,終於開口。
「咳。」顏舞同時被自己嗆了一下,鼻子里湧起辛辣感,慌忙在那張獨椅上坐了下來。她試工無數,也算是久經沙場,可也是頭一次在聘用人員還沒開口的時候就輸了氣勢。
這個男人不簡單!
就在她以為面試即將開始的時候,對方再一次沉默了下來,重新低頭去看文件。
這個動作消耗了她的耐心。她不由地抬腕看了看手錶,現在是下午四點半。她被通知早上八點鐘面試,可是卻等到了這個時候。期間已經有很多人等得不耐煩早早離開,她沒有。因為這份工作薪水過於豐厚,更何況他們中午居然還給所有等待的人員準備了飯。那是顏舞在巴黎的幾年來吃過的最好的一頓,豐盛的午餐里居然還放了龍蝦肉。
下午四點半,那麼現在正確的時間應該是四點二十,顏舞習慣性把自己的表調得提前一點。心裡盤算著五點五十分的時候,她還需要趕到12區去刷盤子。之前因為輔修的藝術史要交論文她已經請了兩次假,想想那些在指尖流逝的工時費和小費,她還會有點心疼。這次不能再遲到,不然就會丟掉手上的工作,那麼接下去就是無家可歸。
是對方的沉默讓她心慌還是她在擔心待會兒的工作會遲到,現在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總之這片刻的寧靜讓顏舞在那把代表了享樂、奢華、甚至是高貴的椅子上如坐針氈。
她的手放在兩邊的扶手上,指尖不由自主地扣住白色的扶手面,留下細微的劃痕,像是一個等待審判的犯罪嫌疑人。她不知道在她之前進來的那些人是否也經歷過同樣的場面,而他們又是怎麼樣熬過去的。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對方終於抬起頭來,說話的同時又將自己的襯衫袖口稍稍地挽了一下,銀質的袖扣在光線下閃閃發亮,中文說得字正腔圓。
「啊,不會。」顏舞怔了怔,隨即對他禮貌性地笑了一下。
她的這個微笑並不好看,有點魂飛魄散的感覺。
對面坐著的人嘴裡假意的寒暄並沒有讓他看起來一團和氣,他有著天生上翹的唇角讓他看起來好像可以從這種對求職者的心理虐待中找到很多樂趣。
變態都有一張漂亮的臉,顏舞這麼覺得。
「你為什麼會來應聘?」 他的手指點著桌面忽然問道。
「為了錢。」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顏舞下意識地正了正身子,注視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嘴裡的京腔一點兒也不跑調。
對方居然笑了起來。然而這個笑也只停於嘴角,他的眼睛裡可沒有半分的笑意。不過他好像來了興緻,身子後仰到老闆椅的靠背,抱著雙臂盯著她的眼睛說:「你很誠實。」
顏舞找不出不誠實的理由,特別是在對方看上去洞悉一切的情況下,撒謊無疑是自尋死路。她一向很有眼力見兒。
「謝謝。」她謹慎地回答。
「你看了我們的招聘廣告?」他穩穩地看著她。
「是的。」顏舞回答得簡單利落。
「真的認真看過了嗎?」不知何時出現在他手中的那支黑色的鋼筆,正在他的手指尖完美地轉了一個圈,這樣的小動作,讓此人稍顯人性。
也只是稍顯。
「沒錯。」她回答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而事實是,她只倉促地掃了一眼薪水欄,看到豐厚的薪水立刻記下了電話,其餘的內容根本看不太清楚。
不過這一點,她當然不會完全地坦白。
「看來你對自己的法語很有自信。」他放下手中的鋼筆,他突然從中文轉換成了法語。
無可否認的是,對方的口語出乎意料地好。
「這是我的第一專業,先生。」顏舞正襟危坐,為了能讓自己的回答顯得更有說服力,她接著道,「如果您仔細看過我的簡歷,我曾經為一家法律事務所翻譯過文件,法國的法律條文您是知道的,用的是不同的法語體系,就像我們中國的古文。」
他又笑了起來。
顏舞看不出自己講的話哪裡好笑。
椅子被挪後,他的身子向前傾,顯得很有興趣的樣子:「所以,明知道自己不符合條件還投了簡歷?」
這話帶了點揶揄,顏舞怔了怔,不過她很快反擊:「你們明知道我不符合標準可也還是通知我來了,先生。」
「那麼,」他頓了頓後饒有興緻地問,「是什麼給了你自信呢?」 他揚起好看的眉。
「是你,先生。」顏舞誠實地回答。
你要是不想聘用我何必用這麼長的時間來應付我?
當然,以上這句,她當然只是在心裡說說。
來法國這麼久,別的不說,顏舞在找兼職的方面經驗可謂老道,她無所畏懼地直視那雙眼睛,想以此展示自己的自信。此時她發現這個男人的眼睛有個奇特的地方,就是可以在不同的光線下折射出不同的顏色。她盯住的那雙眼像是狐狸一樣漂亮,也同樣聰明、陰險而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