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如果美好記憶還算難忘,為什麼還會記得悲傷 08

我一睡就徹底昏迷過去。

夢裡有Mia泛紅的一雙眼睛,墨黑的眼珠子,透著隱隱的決意不悔。她不哭也不鬧,只那麼站著,身形單薄卻又固執堅定。突然畫面一晃,鏡頭拉近,Mia的臉又變成了我的。那是十幾歲的我,同樣的固執和堅決,不哭不鬧,只會梗著脖子與這個世界抵抗。然後我聽到了低低的啜泣聲,是我在哭嗎?可我為什麼哭?我的世界從原本的黑白,漸漸變得流光溢彩,我為什麼要哭?

夢境冗長,卻令人心感凄然。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睜開了眼,那哭聲卻沒有斷,隱約是從客廳傳來。我把手機從枕頭底下掏了出來,已經下午兩點,一個大好的周末就被這樣浪費了。

我悄無聲息地起床,想去一探究竟,卻聽到我媽和杜叔叔的談話聲。我聽到了我的名字,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住。

「樂遙不知道,我不能讓她知道……」縈繞在我夢裡的哭聲,原來來自我媽,「紹甫,我們趕快走吧,我怕哪天又碰到了,他肯定就認出我了,到時候樂遙怎麼辦。她好不容易等到鍾越回來,我也放心把她嫁給鍾家,可是怎麼又出這檔子事!老天爺怎麼就不肯放過我們!」

「美雲,說不定是咱們想多了,」這是杜叔叔的聲音,「也許裴知言認不出你了呢?你也就裝裝傻,稀里糊塗就過去了,何況他也只是鍾越的姑父,打不了那麼多照面的。」

「怎麼能稀里糊塗過去?他是樂遙的親爹啊!他們是有血緣關係的父女啊!這關係要怎麼裝?我裝不了,我真的裝不了……我怎麼會知道這輩子還能見到他,我怎麼知道老天要這樣耍我……」

那抽泣的聲音彷彿一根根抽絲剝繭的線,然後一圈又一圈地將我緊緊捆縛住。我漸漸聽不到任何聲響,也不知是怎麼走回床上躺下的。血液還在血管里暢快地流著,這是我林樂遙自己的血,怎麼會流著別人的血呢?爸爸?我林樂遙怎麼還會有個爸爸呢?

天彷彿是瞬間黑下來的,窗帘緊緊地拉著,屋裡幾乎沒有一絲光線,我只聽到牆上壁鍾走動的聲音,咔嗒、咔嗒,好像我胸口裡的心跳。哦,還有我的呼吸和脈搏,身體真奇妙,我是怎麼生出來的?聽我媽說是在監獄裡,她還請了獄友給我算命,說我大富大貴能嫁進豪門。不是說得挺準的嗎?難道我嫁不了鍾家?我為什麼嫁不了鍾家?哦對,因為裴叔叔,因為裴叔叔是我爸爸,是我爸爸……

我怎麼會有爸爸?

小時候鎮子里那麼多小朋友拿小石子砸我,罵我沒爹生沒娘養,我怎麼會有爸爸?長大開家長會,老師看著我花枝招展香水撲鼻的媽媽蹙眉搖頭,我怎麼會有爸爸?後來去鍾家,長輩開口就問我父母是做什麼的,我怎麼會有爸爸?

我媽一定認錯了!她以前有過那麼多男人,她怎麼會記得是誰?

門外早就沒了聲響,他們都忘記了屋子裡還躺著一個活人。我猛地跳起來,我要去問一問鍾越,我要讓他告訴我,我和裴叔叔一點都不像,是我媽年紀大了,糊塗了。我不再顧忌我們之間的冷戰,只要能打破僵局,我不在乎那個人是我。

我穿反了襪子,鞋帶也系了死結,記得帶了鑰匙,卻落下了手機,可我管不了這些,我飛奔下樓,攔下一輛出租直奔平湖公寓。就算鍾越不在,那我也能一直等,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我怎麼會有一個爸爸。如果他真是我爸爸,那他又怎麼能是我的姑父,我得好好想一想。

司機在我的催促下,火速抵達了公寓門口,我掏出一團紙幣,等不及要回零錢,已經奪門而出。白晝漸長,黃昏也透著凄然的亮,平湖公寓里向來清靜,因此稍微大一點點的聲響,都足夠震耳欲聾。風聲鶴唳,我聽到自己奔跑的腳步聲,還有大口大口的喘息,在跑到鍾越所在的那一棟樓時,我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彷彿是電影里的鏡頭,我耳邊的風聲越來越大,突然眼前一道白影從天而降,大概三秒,不,兩秒,也許一秒都不到,只聽「轟」的一聲巨響,有什麼崩裂的聲音隨即而來。我的腦子突然空白一片,四肢發麻,彷彿有無數的螞蟻啃噬而上。周圍的人全部一股腦涌了過來,我艱難地跟隨上腳步,卻在看到地面上那一灘血紅時,終於忍不住捂住胸口乾嘔起來。

那是宋未來的臉,連眼睛都沒來得及閉上。

血泊中散落數張寫滿了字的紙,我聽到有人在念,登記、結婚、新人、離婚這樣的字眼時不時地鑽進我的耳朵里,我理會不了這些,只覺得手腳冰涼,胃裡一陣一陣地翻滾,宋未來的那雙眼睛,似乎死不瞑目地盯著我!

有身影朝著我疾奔而來,搖著我的肩膀,似乎還衝我吼著什麼。但他在說些什麼?我聽不清,我的腦子裡只有轟然落地的重音,像一記猛錘,狠狠地砸進我心裡。太重了,所以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只是震得發麻,沒有了任何知覺。

眼前的人影漸漸恢複了清晰,是鍾越,我看著他同樣悲慟的臉,突然腿一軟,整個人癱倒在他的身上。他扶住我的肩,一隻手摸向我冰涼的臉,然後張開掌心捂住我的眼睛。他的手同樣冰冷,手指也在抑制不住地顫抖,可一開口,原來他的聲音更顫抖:「我送你回家,睡一覺就好了,乖,聽話,睡一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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