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走得有多遠

我寫了很多很多的字

那些字變成一隻只的貓

我抱著它們偷偷跑出去曬太陽

聽到你一聲一聲地喚我歸家

可是當我回來

你卻走了

在歲月的輪迴里

我們總是這樣遺憾地擦肩而過

高考結束的第二天,奶奶走了。

腦溢血。

生命的結束是如此的快而殘酷。就在清晨的時候,奶奶還在陽台的搖椅上曬著太陽眯著眼睛問暴暴藍:「考不上怎麼辦啊?」

「我能養活自己,還有你。」暴暴藍伏在陽台上,看著天說,「你放心。」

奶奶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陽光照著她花白的鬢角,她軟聲軟語不急不緩地說:「孩子,不怪你,要怪就怪你不懂事的爹媽。」

六月的天已經熱得可以,奶奶穿了一件暗藍色的布褂子,神情安然。那時候暴暴藍很想走上前去摸摸她的頭髮,或者,抱抱她。但是她最終沒有,她只是在心裡對自己說:說什麼也要讓這個和自己相依為命十幾年的人過上好日子。

但是,她忽然走了。

說走就走了。

人們發現她的內衣口袋裡裝著一個存摺,上面有五萬塊,存款人姓名那一欄寫的是暴暴藍的名字:倪幸。

姑姑百般不情願地把這張存摺遞給暴暴藍的時候,那兩個字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沒有伸手去接,她知道,那是奶奶所有的養老金,這麼多年來,她孜孜不倦地存錢,好吃的東西捨不得吃,一件新衣服也捨不得買,就是為了給自己留下這筆財富。

還記得,暴暴藍每次拿了數目可觀的稿費,會分一半給奶奶,奶奶拿著錢,晃到電腦面前,不相信地問:「就你整天打這些字,可以換成錢?」

「可不?」暴暴藍得意地說。

「怪了。」奶奶搖著頭捏著錢離去。晚餐的桌上會多出兩樣暴暴藍喜歡的菜來,祖孫倆默默地吃完,再默默地去做自己的事。

她們彼此之間並不是有太多的話題,但愛卻是堅實而真實地存在,只不過從來都不說而已。

五萬塊的存摺,足矣說明這一點。

奶奶有很多的後代,可是她只有這惟一的五萬塊。

她把它留給了暴暴藍。

「考不上怎麼辦啊?」空氣里彷彿一直回蕩著奶奶擔心的極富穿透力的聲音。暴暴藍把耳朵捂起來也躲不掉,於是只好跳到床上用毛巾被把自己裹起來。她很想知道奶奶走的時候心裡有沒有遺憾,如果那天她走上前去抱了她,她會不會因此而走得快樂一點。其實有很多很多的日子,她一直在埋怨奶奶,埋怨她做的菜不夠咸,埋怨她晚上不想讓她上網就悄悄地拉掉電閘,埋怨她不讓她穿稍顯新潮的衣服,埋怨她一旦數落起爸爸媽媽來不到一個小時絕不罷休……

如今,這些埋怨統統都不在了。

和她一起消失,消失得那麼毅然決然消失得不留一絲的痕迹。

暴暴藍卻寧願她還活著,哪怕是天天聽她嘮叨和責備,也絕不還口任勞任怨。

「你怎麼辦呢?」媽媽把毛巾被的一角掀開後問她,「這房子要賣掉,你是住我那裡去還是住你爸爸那裡去?」

「我哪裡也不去,這裡誰也不許賣!」暴暴藍堅決地說。

媽媽壓低聲音:「這房子是奶奶的遺產,賣了是要大家分的,你說不賣就不賣?你姑姑和姑父早就盼著這一天了。」

「誰也不許賣!」暴暴藍沖著外面喊道,「大不了你們把我的五萬塊拿走,把房子給我留下來!」

「你傻了還是什麼的!」媽媽一把捂住她的嘴,「這破房子還不一定能賣到五萬塊呢,別瞎嚷嚷!」

正說著呢姑姑進來了,她把手裡的存摺再次往暴暴藍面前一遞說:「你是孫女,我們阿磊是孫子,可是你瞧瞧,你奶奶對你多偏心!」

媽媽連忙把存摺一把扯過來說:「她老人家心疼我們家小幸,這可是她自己自願的事兒,又沒哪個逼她!」

「這房子……」姑姑抱著手臂看看四周說,「我看還是趕快處理了吧,破成這樣,晚些怕是更賣不到好價錢了。」

「你滾!」暴暴藍從床上跳起來,指著姑姑罵。

「你說什麼?」姑姑尖叫起來,「你這丫頭有什麼權利跟我這樣說話?」

「就憑我是奶奶的孫女,就憑我在這裡住了十幾年!」暴暴藍奔到外屋,操起門後的一根長木棍子,對著一屋子的人聲嘶力竭地喊:「滾,都給我滾,誰不滾我打他滾出去!」

「倪幸你發什麼瘋?」爸爸正在和姑父商量著什麼,見狀連忙起身要來奪她手裡的東西。媽媽七歲的兒子嚇得一溜煙躲進了裡屋,而姑父的兒子十四歲的小磊則嘴裡嚼著口香糖,用一種不屑的看笑話的眼神盯著暴暴藍。

正找不到人出氣,暴暴藍一棍子當機立斷就敲到了他的頭上。

他躲閃不及,抱著頭蹲到地上嗷嗷地叫起來。暴暴藍不罷休還要打,被爸爸和姑父一人拉住一隻手硬生生地拖住了。

棍子哐當掉到了地上。

「放開我!」暴暴藍上身動彈不得,只好一面叫一面拚命地蹬著雙腿。爸爸惱羞成怒,對著她「啪」地就揮了一耳光:「叫你別發瘋!」

小磊哈哈大笑。

那一刻,世界對暴暴藍是靜止的,只有小磊的笑聲,穿透靜止帶著恥辱和絕望在狹小的空間來回飛行。

暴暴藍捂住臉屈辱地想:這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十幾年來對她沒有盡過父親的義務,打起來的時候卻是毫不含糊。

「你打她幹什麼?」母親尖叫著撲上來和父親撕打到一塊兒,「你這個臭沒本事的,除了打女兒你還能做什麼?」

「你喊什麼喊!我不僅打她我還要打你!」父親瞪著血紅的眼睛。

姑姑和姑父走上前,裝模作樣地拉架。

一片混亂中暴暴藍反而鎮定下來,她走到裡屋,拿起自己的背包,拿上五萬塊錢的存摺,溜出了家門。

這是高考結束後的第五天,奶奶屍骨未寒,她們曾經相依為命的小小疆土,眼看著就要被無情地吞噬。

十八歲的暴暴藍,無力回天。

手機里忽然傳來短消息的提示音,是優諾。她說:「親愛的,好多天不見你,很挂念。不管考得如何,都過去了,記得要快樂。」

暴暴藍是好多天沒上網了。優諾是多麼關心朋友惦記朋友的好女孩,她一定以為暴暴藍是因為考得不好而心情壞透了才不上網的緣故。其實考試對於暴暴藍來說真的無所謂,她在考試的前一天就跟黃樂說了:「高考,滾他媽的蛋!」

不過她還是參加了高考,只是一種形式而已。讀了十幾年的書,這一關總是要過的,最重要的是,她不想讓奶奶傷心。

可是現在,世界上最疼她的那個人已經去了,暴暴藍就再也無所謂了,真的無所謂了。

「我沒事。」暴暴藍給優諾回,「我只是有點累。」

也許是覺得發短消息說不清楚,優諾乾脆把電話打了過來:「喂,好多天不上網,是不是故意要讓我們想念你啊。」

「優諾。」暴暴藍有些感動地說,「我懷疑你是天使,你怎麼總是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時候出現呢?」

「又怎麼了?別嚇我咯。」優諾輕快地說,「猜猜我跟誰在一起?」話音剛落就有人把電話搶了過去,聲音懶懶地說:「暴暴藍,你寫的小說怎麼樣了,網上也不貼結局,有沒有敬業精神啊?」

是七七。

這是暴暴藍第一次聽到七七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卻覺得有一種別樣的親切感。隔著電話,這個女孩忽然和她筆下的「七七」奇妙地融合,變得生動而有質感。

暴暴藍想:其實我們真的是互相需要的。

這一切多像優諾網站里的一句話:我們都是單翅膀的天使,只有擁抱著,才可以飛翔。

「我寫完了。」暴暴藍對七七說,「等我可以上網了,就發給你看。」

「順便問一下,你有沒有讓我死啊。」七七在那邊咯咯地笑。

「死了。」暴暴藍說。

「哦啊。」七七說,「怎麼死的啊,一定要記得讓我吃安眠藥比較不痛啊。」

「你看了稿子就會知道了。」暴暴藍說,「七七我現在不能跟你講了,我還有事情要做,先跟你們說再見哦。」

「再見哦再見哦。」七七很乾脆地掛掉了電話。

暴暴藍把手機收起來,她想要去做的事是一件其實已經想了很久但一直沒有勇氣去做的事,那就是——去找塗鴉。

無數無數的七十二個小時過去了,暴暴藍終於下定決心要去找塗鴉。雖然早就知道是註定要分離的結局,但此時此刻,如果不算上鞭長莫及的優諾和七七。應該說除了塗鴉,沒有第二個人可以讓自己安寧。

又或者,是總算找到了一個可以回去找他的理由?

不管了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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