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節

第1節:青木河及其它

故事開始的那年,我七歲。

我生活的小鎮是個古鎮,他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青木河。青木河鎮有條貫穿全鎮的不大不小的河,也叫青木河,那天我正在青木河邊玩耍,我撿了一根長長的木棍去挑掉落在水裡的一個舊作業本,我不知道那本子會是誰的,但我很想看看本子上都密密麻麻寫了些什麼。太陽照著我髒得不成樣子的白裙子,我看到童小樂從河的那頭狂奔而來,近了,他喘著粗氣,瞪著眼睛,啞著嗓子對我說:小三兒,你媽死了。

然後,他的手用力地往後一擺,指著我家的方向。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到的是一片白花花的陽光,眩暈得差點站不住腳。

然後,童小樂牽著我的手一直跑一直跑,剛跑到家門口,我就被我爸狠狠地甩了一個耳刮子。過了一會兒,童小樂偷偷地蹭到我身邊來,問我:"小三兒,你疼不疼呢?"

"你說疼不疼?!"我很兇地喊回去。

"我有葯。"童小樂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個紅色的小盒子,"我被我爸打了,就用這個。你試試,很靈的。一擦就不疼了。"

"不疼。"我把他的手一把推開,"用不著。"

"你別難過。"童小樂低聲說。

我轉頭看他,他卻不看我,低頭撥弄著牆邊的一顆草。

我好像一點兒也不難過,七歲的時候,我就是這樣一個沒心沒肺不知疼痛的孩子。

沒過多久,我就被送進了學校讀書,是有什麼幹部到我家來,逼著我爸爸送我去上學的,我沒有新書包,背的是我爸以前用過的一個怪裡怪氣的黑包,包好多年沒用了,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橡膠一樣的味道。它在上學的第一天就被高年級的男生從我的肩膀上扯下來掛到了很高的一顆樹上,我夠不著那棵樹,童小樂也夠不著,我看到他在樹下做一次又一次的跳躍,試圖想要替我把書包拿下來,但是他做不到。

童小樂只比我大幾天,他已經念二年級了。在這個學校里資歷比我深一些,可是一樣被欺負,那些高年級的男生抱著手臂看著童小樂跳個不停笑得東倒西歪,有個很胖的男生一面笑還一面說:"努力呀,還差一點點就夠得著了哦。"

童小樂的臉因為痛苦和激動已經變得漲紅。

我在地上撿了一根樹枝,粗粗的那種,我走到那個胖男生面前,什麼話也沒有說,一下子就猛抽到了他的臉上,他被我打得尖叫起來,捂住臉,臉上的紅印清晰可見。

我繼續瘋狂揮舞著手裡的樹枝,男生們被我嚇得四處逃竄,我回過身來,用樹枝指著那個胖男生說:你,去把書包給我拿下來!

那男生顯然被我嚇倒了,忘了我拿的不過是一根樹枝而不是一把刀或是一把劍,他乖乖地把書包取下來還給了我,這才捂著臉跑掉了。童小樂用吃驚的眼神一直盯著我,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很久後他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對我說:"小三兒,沒想到你這麼凶。"

其實我對童小樂一直都很兇,就像他對我一直都很好一樣,我們從小玩到大,童小樂的媽媽對我一直也很好。那天我們回家後,童小樂的媽媽給我買了一個新書包,我清楚地記得那個書包的價格是十塊錢,就在街邊的一個小店裡買的,小店的老闆長著很難看的山羊鬍子,他說:"開學了,書包最好賣,十塊錢算是很便宜了。"

我把爸爸的黑包拎在手裡,背著新書包進了家門。正在飯桌上喝悶酒的爸爸歪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問我:"書包是怎麼回事?"

我說:"是童小樂的媽媽給我買的。"

"什麼?"

"是童小樂的媽媽給我買的。"我的聲音小下去。

他一把拖過我來,沒頭沒臉地就是一頓狂揍:"我叫你要人家東西,我叫你要人家東西,你這死丫頭,我們家的臉全讓你給丟盡了……"

我不記得他打了我多久,反正肯定是打累了,才住了手。他繼續坐到桌上去喝酒,我從地上爬起來,看到桌上只有一盤孤孤單單的花生米。我覺得臉上很膩很臟,於是走到水龍頭面前洗臉,有紅色的東西和著自來水慢慢地流到白色的瓷盆里,我知道我的鼻子又出血了,血流了很久都沒有要停的意思,可是我真的不覺得痛.第二天,我沒有去上學,也沒有吃飯。

黃昏的時候秦老師來了,她二十多歲,長辮子,說話溫柔極了,是很標準的普通話,跟在她後面的是屁顛屁顛的童小樂。秦老師摸摸童小樂的頭說:"這裡真難找,多虧小樂替我帶路,不然我還不知道要找多久呢。"

爸爸搶先說:"老師,我們小三兒病了,明天就去上學。"

"下次小心點兒哦。"秦老師微笑著說,"我還有事先走啦,要是病好了,明天記得來上學!"

"好的。"我說。我把嘴咧開來,用一個非常做作的微笑送她離開,那微笑讓我的臉變得無比僵硬,但我還是堅持了好長時間。

秦老師前腳剛走,我爸爸後腳就出了門。

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破天荒地在桌上留下了五塊錢,用一個碗壓著,舊舊的已經生了毛邊的紙幣。

"走。"我把紙幣飛速地從碗下抽出來,對童小樂說,"我請你吃麵條去。"

童小樂出人意料的沉默,他默默地和我一起來到街那頭那家叫"王記"的小麵館,黃昏的小麵館寂寥,孤獨。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大碗紅燒牛肉麵,把湯也喝得乾乾淨淨,抬起頭來,才發現童小樂的面一點兒也沒動。他只是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神憂鬱得有些神經質。

"你不餓嗎?"我問他。

"他打你了。"童小樂盯著我的臉說。

"你不餓我吃。"我用雙手把他的面捧到了我的面前。然而就在那個時候,我聽見自己響亮地打了個飽嗝。

這個飽嗝讓我覺得自己丟臉極了,於是我站起身來就衝出了麵店,童小樂追上來,在我的身後喊:"為什麼你不告訴老師他打你了,為什麼!你知不知道就算是做爸爸的也不能亂打人,要是打過份了,抓起來也是有可能的!"

"你有完沒完?"我回過身去看著童小樂說,"你這個討厭的傢伙,你是不是想他被抓起來,你是不是想我什麼也沒有!"

喊完後,我跑掉了。

我在青木河邊一直坐到天黑。很黑的黑夜,天上卻有一朵很白很透明的雲。月亮不停地在雲邊滑來滑去,像是要尋求一種溫暖。

我沒有月亮。

這個月亮是很多人的,但不是我的。

二小閣樓和公主裙

兩個月後,我被告之,我有新媽媽了。

那是個快四十歲的女人,長相還可以,但牙很黃,說起話來聲音很大。

她的喉嚨就像是破鑼鼓做的。

後來我知道,這個女人是外省人,一條腿有點跛,左耳失聰,離婚後一直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有一點積蓄,是我姨媽介紹給我爸的。

我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娶了她。

他們結婚那天晚上我又被打了,是因為吃飯的時候把碗和筷子碰得丁當響,我爸爸說我這是"沒修養"的表現,他手裡的筷子很"有修養"地落到我的身上,"啪"地一聲打中了我的脖子,我疼得當場從椅子上摔到了地上。女人說:嘖嘖嘖,打什麼打,孩子是要教育的哇,我爸就打得更歡了。

我沒有哭。我一直沒有哭。

因為我知道,只要我不哭,我就贏了。

有一天清晨,我起來的時候就覺得身體不太舒服,於是沒有吃早飯。他們要上城裡去進貨去了,命令我在家裡看店,洗衣服,那衣服有整整的一大盆,"大嗓門"誘惑我說:"你在家乖乖洗,再把家裡收拾乾淨,把店看好,錢要數數好,回來的時候,我給你買一個布娃娃,好看的。"

"要上課的。"我有氣無力地說,"不然老師會找來。"

"一天不上有什麼要緊!"爸爸說,"老師來了你就裝病!"

"不可以的。"我說。

"老子說可以就可以!"我爸把拳頭舉起來。

我還是背著我的書包往外走,他一把把我扯回來,拿著粗粗的洗衣棒就敲我的頭,我被敲得眼冒金星,伸出手就去搶他的洗衣棒,他沒想到我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抗,於是憤怒地抓住我的衣領,輕而易舉把把我拎了起來,他不顧我的尖叫,把我一直拎到了小閣樓上,我聽到"嗒"的一聲,他用一把鐵鎖鎖上了小閣樓的那個門。然後我聽到他喊:"上你個龜兒子的學,老子喊你做點事還喊不動了,養你這死丫頭有什麼用!"

第3節:只有那輪不屬於我的月亮

我的頭被他敲得疼死了,只想睡覺,於是我對自己說,也好,就這樣睡一會兒,也好。

我沒想到的是,我被關了一整天,一直到晚上,我開始發燒,並餓得頭暈眼花。在這期間,我聽到童小樂敲門數次的聲音,但是我沒的力氣應他。我把頭從小閣樓的窗戶伸出去,呼吸了一下新鮮的空氣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