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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幾夜沒睡好。
人們談得最多的,大概就是人們最不了解的。所以沒有幾個女孩子躺在一起不談男孩子。同理,也沒有幾個男孩子躺在一起不談論女孩子的。何況現在是春天。
上完晚自習,息了燈,他們就開始現場演唱,現演,現眼。
沒有一句歌詞不帶女字旁。
「……你在我心裡,我不知道,多麼愛你,妹妹呀你大膽……輕輕地捧起你的臉,為你把鼻涕擦乾……朋友,你是否愛過,愛的滋味難以琢磨……」
電足與不足的手電筒舞動起來,白光、黃光,很好的舞台效果。想著隔牆有耳,頂上就是女生,歌興更盛。
我要睡覺。
堵上耳朵,作獅子吼:「別唱了!」
稍稍靜了點。
「把我兜里的錢都給你們,別唱了!」
他們停了停,互遞一下眼色。
「秋水?」
「幹嘛?」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
祖宗們!
早上,又起床得很晚,貓吵的,鬧春的貓,叫得像小孩哭。
大概是夜裡,不敢和這幫祖宗比誰更慘,就改時到早晨了。
春天了。
來到班上,他們就為我做宣傳,說我最近非禮不聽,一定懷了孟子之類的東西。一個女生沖我嘻笑,我也沖她笑。指著他們當中最歡的一個,對她說:「瞧,咱們的孩子都這麼大了。」
讓他們笑他們的吧,我有我的孟尋。
孟尋遞給我一塊抹布。
「把桌子擦擦,一夜了,好多土。」
「免了罷,我胳膊比他黑,」
她替我擦了。像是無意地頓了頓,問:「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當然知道她指的是什麼,當然不是指我的胳膊。
「當然,是真的,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必須承認,我騙過別人,可我還有個好名聲。我對他們說,我從不說謊,不同意?舉個反例,我何時何地幾分幾秒騙過你?他們什麼也說不出。
「那個人很醜,很古怪,不會可愛的。」
「人是因為可愛才美麗,不是因為美麗才可愛。說來說去,這樣吧^」
我拽過紙,攤在她面前,邊寫邊讓她看。
「晚上,家裡讓你出來嗎?」
有些話想得出寫不出,有些話寫得出說不出,或者說,說出沒有寫出的味道好。
她點頭。
「七點,操場,第三棵楊樹,等你,來嗎?」
她點頭,表情很嚴肅。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可我的心還是跳得很厲害,厲害得和第一次一樣。
心在胸膛里上下狂跳,這也是我用筆不用口的原因——生怕一開口,那顆狂跳的心從張開的嘴裡蹦出來。
為這,我感謝上帝,上天給我們每個人很多好東西,問題是不是每個人都很愛惜地保護他們。如果一個人一直持著那顆好奇的童心,那無疑是牛頓、愛因斯坦。
如果,一個人一直保著青春年少時的愛心,初戀時的羞赧,它無疑是卜伽丘、屠格涅夫。
人們常說的文人的才氣,說白了也就是對異性的敏感程度。
才盡了,是因為他對她再也沒有興趣了,隨之,對世界的興趣,也就淡淡如水了。他也就只能去做學問了。人們就說他老了。
大家彷彿是順流而下的貨船,每行一段,貨被風吹走一些,被雨淋爛一些,為某種目的賣掉一些,一直到完結。
月夜。
一規圓圓的月飽嵌在一線黑魆魆的樹梢上。
快七點了,學生們都去教室上晚自習了。這裡很靜,沒有蟲,沒有鳥,屏息凝視,能聽見月光瀉在地上,很精細的響聲。
就是這樣的月夜,莫泊桑的小說里說,一對男女談情說愛,一個教士撞見了,覺得神聖,輕輕地去了,不敢驚破情禪。
記不清多少次了,我把我的熱情說給月亮聽。不需要別的,只需要它這種冷靜,脈脈地看著你,不贊同,不反駁,由著你順性說,不厭、不倦、只是脈脈地看著你。
於是,時時渴望,能有一個月亮一樣的朋友,當我的夜把你裹住的時候,能安安靜靜地伴著我。不助不忘,因為對我的信心,相信我能幹成想乾的一切,現在需要的不過是默許。
儘管陽光燦爛時,我可以忽略她的存在,因為她不習慣於錦上添花。
寫過一首《然後》,很短,念給你聽:
然後
是新月,是你 佳邸? 然後
是滿月,是你的面顏。
然後
是殘月,是你冷冷的唇臉。
聽經過滄浪的人講
他見過一個水潭
渴了還有,渴了還有
不渴,水就總是滿滿的不幹
我到的時候,孟尋已經在了。
「來了?」
「恩。」
咬著牙唇,頭略偏過一邊,浴在月光里的她,眉眼間有一股絕塵的動人的情致。
討女孩子喜歡,最便宜的辦法就是誇她漂亮,我沒討別人歡喜的習慣,可我更不習慣隱瞞心意。
「我忽然發現你長得很有趣,很動人。」
「你又來了。我很醜,很醜,用不著你提醒。我很早就知道,知道得很清楚。家裡來了客人他們總想抱哥哥,抱姐姐,我知道他們很漂亮,很好看,而我很醜,很醜。每到這時候,爸爸就來抱我,用鬍子扎我的臉。可我笑不來,我知道,他們是可憐我。他們不是喜歡我,他們是我的父母,有義務愛我,儘管我很醜很醜。」
「我必須聲明,我堅持我的觀點,在我,至少在我,您很美,很美,比她們都漂亮。在她們的眼睛裡,我只能讀出一二三四五,有的連一二三四五也讀不出來,但在您這裡,幸運得很,我讀到了許多我很想讀,卻從來沒讀到的東西。跟他們很多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發愁該談些什麼,怎樣把難堪的沉默捱過去,我總認為這沉默全是我的錯,可我想來想去,覺得就是沒什麼可說的。我跟您在一塊,恰恰相反,我很自在,我直發愁,怎樣把自己想說的話分個輕重緩急,排個先後,怎樣把心裡的東西好好地表達出來。可是,你瞧,我還是沒做到,還是語無倫次。人就像一幅畫,外形的好賴是畫布,是顏料,是鏡框,是無關主旨的東西,重要的是人表現出的元氣,在畫,也就是流溢在線條色塊間的激蕩人心的東西。有些女孩子,是天生的和氏璧,在他人眼裡只是普普通通的石頭,卞和卻認定她是無瑕的美玉,折了胳膊,打斷腿,還這樣認為,死不改悔。」
「你很會討人喜歡,至少,總能讓我高興。」
「我只說真話。」
「那你上課時,茹亞說的,也是真的。
「當然。「 「能講講我聽嗎?「 「很俗氣,很俗氣的故事,你不會愛聽的,」
「關於你的事我卻想聽。」
「那是很久以前了……」
「很久?」
「很久!」
從前,有個黑瘦的小男孩,他很快樂。
每天放學,他總是走通向小丘的那條黃土路。低著頭,細數他的腳印給大地的戳記。夕陽,把他狹長的影子拋給大地,彷彿拋給他一個墨凝的嘆號,敲得它噹噹響。
每當他數到三千八百六十一時,他會舒舒服服地躺在青春的蔓草身上,閉上眼睛,看他的世界。
看黑螞蟻和紅螞蟻如何為了爭奪一隻死甲蟲,在狗尾巴草下會戰。
看茅草們受了風的慫恿,如何如何氣憤地用一桿桿錨栓刺向雲彩,雲彩被刺疼了,呱呱大哭,留下了一大堆淚,人們把它們叫做雨。
看小酸棗樹如何如何想掀開天空,看看天外的世界,結果只戳了幾個小洞,人們把它們叫做星星。
除了他,很少有人知道,夜極少是黑的更多的時候是發暗的玫瑰色,星星並不是一閃一閃地眨眼,而是天外的人們拉他們的窗帘,它們也不是藍的,而是向他們那世界一樣五顏六色。
當他的肚子「咕咕」叫時,他沿著原路回家,把霜似的月光踩得吱吱咯咯地響,把肚子喂得不再叫喊。
於是鑽進他兩平米的小屋,反鎖上門,拉上窗帘,睜開眼睛,看他的世界。
看莊周如何如何變成蝴蝶,鯤如何如何化作大鵬,看曹子建如何如何嘆「人之出殊道」洛神如何如何迴風擺雪。
看李太白從水中撈起月亮,柳永的筆尖如何如何敲響雨霖鈴。
那天,他遇見了她,一切就都變了。
那天,他十三歲,她二十三歲。
她第一次走上講台,教他和他的同學們語文,她第一次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忽然覺得從前媽媽的眼睛嵌在了她的臉上。他忽然覺得比他大六歲的姐姐的笑隱在了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