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冬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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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學校有很長的歷史。前清的時候,這裡本是一片長滿青草的墳地。到了民國,愚昧好事的地主捐了筆錢,在這裡修了個土地神廟,上過西學堂的新興紳士為了顯示開明,在廟的對面修了坐學堂。解放了,破除迷信,廟劃歸學校,成了學校的體育器材室。至此,墳、廟、學校渾然一體,不可分辨了。緊接著,學蘇,學校改建,平房拆了,蓋起了現在這幢蘇式飛機型的教學樓。蘇聯建築的全部特點,都在它上面得到了體現。簡言之,就是傻大黑粗,經久耐用。在它裡面呆過的人,一批批逝去,而它永遠存在。磚色已經紅到了發黑,可遍身還是沒有一處裂紋,一點倦意。黑乎乎的身子,現在望去,已經稱不上「飛機」了,倒象一隻老得不能爆炒,不能白斬,不能清燉,甚至不能熬湯的老母雞,趴在那裡。

樓門黑洞洞的,就是缺牙巴的嘴,每天清早,把一千多個學生一骨腦吞進去,不吭聲,也不吐骨頭。

雞胸脯老得沒了肉,只剩下曹操稱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就是學生學習生活的主樓。

兩側跨樓,一側是讓學生動手的實驗室,一側是閱覽室和圖書館。這是雞的翅膀。就象盲人的眼睛,飯館餐具的刷洗,象徵意義大於本義。

雞肚子是禮堂,剩下的,相當於雞屁股的部位,就是學生的聖地——

飯廳。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人最大的慾望就是生存,永遠的生存。

「男女」是為了種族的存在。「飲食」是為了個體的存在。干自己想乾的,無論如何都應該是一種賞心樂事。可在學校吃食堂,卻無論如何都用不上「幸福」這個形容詞。學校的食堂,那時罪大惡極,不可饒恕的壞傢伙們除了地獄,第二個該去的地方。

食堂主任,簡稱「飯主任」,是個男的,卻有個很女氣的名字。是個胖子,卻有個很秀氣的名字——裘柔,在我們這個年齡段,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一點逆反心理,你指東,我偏往西,倒著削蘋果,反著翻雜誌。

憑心而論,這裡面有玩深沉的成份。「否定一切」畢竟是裝成大智者的最簡單辦法。而更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我們心裡清楚,我們背上壓著太多,太沉重的死屍,搞文字的有莎士比亞,要搞學問的有錢鍾書,搞物理的有愛因斯坦,上下二千年,方圓幾萬里的亡魂都積在我們背上,象一尊尊的神,我們清楚不打倒他們我們就永無出頭之日,所以我們常嘟噥「餘生也晚」。我們指著燙金的名字,說「這有什麼?」雖然心裡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大概就是禪家所謂「逢佛殺佛,逢祖殺祖」的理由吧!好在有顧愷之作我們的前輩——《晉書》里說,這傢伙吃甘蔗從尾到頭,人怪他,他告訴那人,這叫漸入佳境——我們可以說古已有之,可以少擔不少干係。於是飯主任的名姓很自然地被顛倒過來,叫做「柔球」,肉球。

他還有一個外號:「共產主義」。政治課上,老師告訴我們,共產主義社會消滅了三大差別,是我們的理想。課上,基本上沒有想明白,那是個如何牛逼的世界。後來看到了飯主任,他的身體也消滅了三大區別:

沒腰,沒脖子,沒下巴。這副身板,恰恰又令我們不任區區嚮往之。語文老師教育我們,本體、喻體之間只要存在一點相似,就可以形成比喻。

老實、聽話如我們,當然會產生這聯想。這樣看來,我們的食堂也不是一無是處,相反,各種願望都能得到滿足:如果想減肥,就來當我們學生,用不著自己再寫形容詞了,沈約《與徐勉書》里就有很精當的描寫:

「……百日數旬,革帶常應移孔,以手握臂,率計月小半分,以次推算,豈能支久?」

如果想長壯,很簡單,就來當大師傅。

武俠小說里說,行走江湖,有幾種人最是難惹,一種是行腳僧人,尼姑。一種是單身女人,太監。一種盲人,聾子,跛子等有殘疾的人。還有一種就是胖子。

如果一個人保持緘默,那麼就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他是個傻子。另一種可能,他是大智者。

如果一個人奇胖,那麼也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他是個懶漢。另一種可能,他是個大腦絕頂聰明的人。誠實的懶漢說,路上有獅子。絕頂聰明的人想盡一切辦法,為的就是什麼也不幹。他們發明汽車,為的是不走路:他們發明洗衣機,為的是不動手。在這個意義上看,世界的進步就是為了懶惰。

飯主任屬於後一種胖子。他成功過。把小一千學生聚在他手下,每天中午忍飢挨餓。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後來,中午能回家的,儘可能回去吃了。腿腳靈便的,各個飯館,四處打野食去了。剩下的,求天不應,告地不語,只好精神勝利一下,「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

食堂還得辦下去,因為打架,掌勺的各種人物,都是校領導的三親六顧,哪個也解僱不得。飯主任於是串通校方,下午上課二點改為一點半,遲到嚴懲不怠。取消快餐部。

他又成功了。

不管怎麼說,中飯畢竟還是學生一天中的頭等大事。每個人身上,好象都套著一張無形的網,掙扎的作用只是使它把你裹得更緊。學生知道,沒什麼東西攔著他,可他還是逃不開家,學堂,食堂。同理,中午飯也改不了大白菜,土豆,胡蘿蔔這老三樣,如同過去人人必背的老三篇。

上了年歲的人說,這就是生活。

十一點半鐘左右,學校綠漆鐵門「吱咔」打開,一輛小毛驢車歡快地顛進來。這時候,車是空的,小毛驢沒有負擔,就彷彿我們將來沒了高考,沒了教科書一樣,很快活,蹄子敲在柏油路上清脆地響,脖子上的鈴鐺也「鐺鐺」地搖晃。

車上斜坐一個老頭兒,就著天上很好的太陽,一口一口,很美地抽著旱煙。他是他們屯的豬狀元,每天從我們學校把學生咽不下的飯食拉回去喂他的幾十頭豬。學生一天天瘦下去,豬一天天地胖起來。大概只有一個結論可以推出來:人不如豬。

然後是下課鈴,然後是起立,然後是鞠躬,然後是下課。然後是學生從各種教室門口,泥石流暴發一般涌了出來,匙子,叉子在各自的飯盒裡「叮噹」爛響。

我們的教學樓一共三層,年級越高,層數越大,用心很顯然:年齡越大,讀書越多,越應該少說少動,誰見過死人跳皮筋呢?要是到了高三,初三,除了那尚不可省略的生理需要外,最好絕不下樓。而初一,高一的,太嫩,不懂規矩,老師們多多少少要拖一點堂,「曾益其所不能」 。

這樣,高二就佔了天時,人和。我們班教室緊挨樓口,又佔了地利。

每每總是我們班的學生率先衝出教學樓,今天也一樣。

我們呼叫著,吶喊著,奔跑著。嫌我們上課死氣的地理老師會想起太陽活動極大年。歷史老師會想起大阪的大鹽平八郎領導的搶米風潮。約翰遜在這種情緒下不吃那幾噸興奮劑也能跑9.179秒。體育老師現在測那幾個百米成問題學生的速度,一定及格。

衝到食堂,門當然是從裡面反鎖著的。這也是飯主任的智慧:食堂共分六、七十桌,每桌十個人,兩盆菜一盆飯。十個人如果不是一個班的,馬上放人進來,後來的人只有盆底可舔了。所以要耗一耗,蘇格拉底說:

「飢餓是最好的調味品。」飯主任也就隨勢慷慨地讓我們多來點佐料。

早來的學生就用拳頭砸他的門,高喊「反對飢餓,反對壓迫」 。根2大聲唱昨天學得的京劇:「店家開門來。」瘦高的我扒住玻璃窗,望望今天吃什麼。別人問我,我告訴他們那副西方現代畫的名字——「我能看見整個房間,那裡沒有人」 。

飯主任見人聚得差不多了,打著飽嗝,來為我們開門。他吃飽了的身子用包裝箱上的術語來形容就是:長×寬×高=立方米。

我們沖了進去。一如往夕,菜是熬爛的,米飯是不熟的。唯一可吃的饅頭,黑硬的皮剝下來可以當刮鬍子刀使。大家決定把這堆皮送給家在農村的那位同窗,讓他帶回去崩穀倉里老鼠的門牙。

飯還是要吃的,雖然單調,但飯主任說還是留有選擇的餘地的,你可以吃,也可以不吃,就這樣。我的同學們就著對飯菜的埋怨,對飯主任肥肉的艷妒,把饅頭塞下去。可埋怨有什麼用呢?能睡的,不會少打一串呼嚕。能吃的,不會少打一個飽嗝。

還是學學古人吧。道家講「順」,儒家講「忍」,講究對困厄泰然處之,安之苦命。文人還會要一點精緻的不老實:沒錢吃飯,喝口西北風,舔一舌頭白菜幫子上的露水,說自己是射姑山上吸風飲露的神仙。窮得當掉了最後一條褲頭,別人說他有傷風化,他會說自己以天地為大衫,反怪大家鑽進了自己的褲襠。貪污案發,罷了官,轉手抄起本《楚辭》,就成了醉卧南山的高人隱士。

古人的教誨於我是那麼有力,我於是樂得化一化李煜的雅緻。他說「秀色可餐」,那是因為他已經酒飽飯足。象我這樣的餓鬼,只能把不遠處女生桌上長得不太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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