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冬1-5

閑清

愛時

流有

雲味

靜是

愛無

僧能

1

合上書,暫且合上硌得眼眶生疼的鉛字和慘黃的劣等紙色,我撣了撣耳朵,幻想撣掉擠滿耳朵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習慣地把臉轉向左邊。左邊是窗子。窗子下的暖氣燒得「滋滋」地響,聽諳於校人校事的人透露,這套暖氣是用十幾個位子換來的,價值十幾萬。

一個有關頭頭腦腦的兒子們的人頭,平均能攤上一萬多,想當初地主鄉紳們給賀龍富有傳奇色彩的頭顱開的價兒,也不過如此而已。

冬天被緊緊閉合的窗子關在了外邊,我也僅能從蒙在窗子下層濃濃的水霧推想,外邊一定很冷。這水霧和唐寅畫中女士掩面的團扇有相同的功用,不同的只是團扇掩蓋了美人淡洗梅妝下微呈的瑕斑,平添了一抹撩人的羞韻,水霧模糊了棺材樣遍身死像兒的樓房,食道堵塞似的脹在街上的車輛、行人,宕開一塊可供我相象的空間。

暖氣的熱力漲過水霧,直透到窗戶的中段,被加熱的空氣象極清的溪水一樣,在那裡懸著空緩緩地起浮。窗外的景物透著它湧進眼裡,有一股縹緲虛幻的感覺,讓我聯想到書上說的海市蜃樓。

湧進眼來的,主要是樹。也不知怎的,我一看見它們,尤其是象現在,有一種親切的感覺。彷彿小時候,那幫壞孩子搶走了我扎的風箏,掩著被扯破的衣服,我一個人低著頭回家,抬眼看見了哥哥。又彷彿離開家,第一次在被人們叫做學校的地方,手背後,腳並齊,看完了一天「毛主席」,再次見到了似曾永別了的媽媽。這時間的樹,美在簡潔。鄭板橋的詩里說:「去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在我看來,深秋的樹,枝上,杈上難免吊著幾片枯黃的葉子,風已過來,無力的擺幾下,讓人不免想起「掙扎」、「垂死」、「慘淡」之類不洒脫的辭彙來。而現在,只是疏疏的幾枝蹙成爽爽的一束,只是疏疏的幾束綴成爽爽的一列,只是疏疏的幾列連成爽爽的一小片。

樹是淡青的,天是淡青的,勉強能感覺到的極遠的山也是淡青的。在林子的身後再添一規軟嫩如蛋黃,紅潤如女孩子面色,幾乎放出一點光線而影響周圍色調的,冬天那種圓圓的落日,在天上再疏疏地抹上幾片還是那種淡青調子的雲,或是在添上一行疏疏的飛鳥,還象是缺了點什麼,我取來碳素鋼筆,仿著豐子愷的筆法,在幻想「河邊」的窗玻璃上勾了個代表自己的蓑衣老者,持一柄三尺的釣桿——十二歲上,學著古人的樣子,根據屋子的特點和自身的癖好,我曾給自己起過一個可笑的號——鴿樓寢翁。

這時候,伴著氣喘病人脖管里轟隆隆的痰聲,林子那邊拱過來一股沉沉的煙。於是樹沒了,雲飛了,鳥散了。接著從死死封閉的窗縫裡,滲進來那股甜臭甜臭的飴糖廠特有的味道。這讓人求生不成,求死不得的味道,順著鼻孔鑽進腦子,很快乾掉了象小鳥一樣吱喳蹦跳的想像。我繞著脖子讓腦袋轉了兩轉,好叫那味道均勻地散開,略定一定,就看見了黑板。滿黑板的數字,公式叫喊著向我的眼睛殺將過來,撞得它一花。

數學張老師正在講課。象往常一樣,她盡忠盡職地儘可能多說,而說越多,你能得到的就越少。好在認真聽的幾位,在我看來,是每個字都聽得見,一句話也不懂的。

張老師是個女的,四、五十歲,很平凡,很隨和。清湯掛麵的短髮,微福的身子。貨次的小販吼不出嚇人的價錢,三針扎不著靜脈的實習護士態度最好,張老師也從不多跟我們發脾氣。課聽也可,不聽也可,自己看書也可,小憩也可,只是不許大聲說話,提怪問題。雙方都清楚,彼此只不過是在履行各自毫不相干的義務,你是你,我是我,大家湊在一起或是巧合,或是謬誤。

與眾不同的只是她那顆大得稍嫌誇張的頭,形色暗合ENICA(註:世界上第一台電子管計算機。產地美國,重130噸,佔地170平方米,每秒鐘加法運算5000次),裡面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如果要到對街小鋪打瓶醬油,根據地球呈圓形的事實,它總會做出判斷,命令身子向後轉,開步走。

「四的平方十六,三加四是七,對不對?我沒錯吧?」

雖說上一次聽她的課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但這一句典型人物的典型語言就足以證明一切還是老樣子。

我迅速掃了眼黑板,知道結果也還是老樣子——黑眼鏡向上推推,露出鼻樑兩端一左一右暗紅色的壓痕,透過眼鏡的底部再看一遍「三八十四」之類的結論,然後懷疑的問:「不對吧?是不是錯了?」接著就是沒有同情心的「根號2」(簡稱「根2」)扣下鉛筆盒蓋兒。

根2個子很小,所以得了這個綽號。膽子和個子也般配,當眾答話的時候,臉會象小姑娘一樣變紅,嗓子里象含了個熱茄子,說不出一句清楚的整話。再加上和我一樣瘦,弱弱的身子彎腰時生怕「咯吧」一聲折了,所以性子順和的女生有時打趣說「看在眼裡,硌在心上」。

張老師的家裡很困難,上老下小,丈夫是知識分子,在中國也就是「小姐身子,丫鬟命」的那種人。忙裡忙外,卻從不遲到早退,所以上課出些錯誤也是難免的。而每每象現在這樣,根2手抬得高高的,等錯一出,就向敞開的鐵鉛筆盒蓋扣下去,扣出嚇人的響聲。

說實在的,我雖然不贊成這種舉動,但我能夠理解。很多時候,我們(至少是我)能忍耐一個人兇殘、卑劣,甚至下賤,但又不能忍耐一個人的平庸。

「數學課,飴糖廠,God save me。」

我本應該埋下頭來看自己的書,做自己的題,可今天我已經把書合上,不想看了。一個月總會有一兩天,不想看書,不想聽課,不想說話,不想吃飯,只是一味的厭厭的煩。而且今天和以前又有不同,以前想的是幾個人踢一場球,碎塊玻璃,出身臭汗,煩也就會和著汗流出去了,可現在想到的卻是,女孩子。

我把椅子向前挪了挪,只用椅子兩條後腿著地,微微地一前一後,把自己搖起來,心神漸漸搖到俱散,眼光漸漸搖到朦朧靈動,開始偷偷潛游向它想去的地方。

倒不是覺得這種行為有什麼值得慚愧或有失體統,只是從小養成的一個習慣,對於自己喜愛的美好的事物,總希望它意識不到我的存在,也意識不到自己的美好。這樣就能在這本已難得的美好上面加上一個更加難得的形容——真。比如小時候,躡手躡足走近立在翠葦上的紅蜻蜓,盤腿坐在地上,盯著它,蜻蜓彷彿看了我一眼,之後就忙自己的去了,象是把我忘了。

就中學生的日常常規,學校規定了二十七條,比袁世凱簽給日本的二十一條還多六條。本來這些東西是沒人想記,也沒人記得住的,但經胡校長抑揚頓挫的女音讀出來,其中的兩條便在學生中廣為流傳,成了典故。

「男生頭髮不可過髮髻,女生不可留披肩發、捲髮、燙髮……」

「不許摸嘴紅(抹口紅),戴食物(飾物)……」

其二是學生們遵守最好的,大家都保證,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戴麵包。而關於頭髮的其一執行得最差,那規定說白了,就是男生要刮出透明度來,留出耳朵好聽話,留出眼睛好看書,而女生呢,簡單幹脆一點,就是「不可留頭髮「。

象眼睛現在看到的,聰明的女孩子們在條文卡下的窄得不能再窄的允許範圍里,象文革里提倡的「粗糧細做「一樣,充分發揮了自身的主觀能動性,展示出博大的想像力:原來鬆鬆散散披在肩上的,用寬寬的果綠色或是寶石藍色的髮夾攏在一起,濃濃的瀑下去。額前疏疏的半簾劉海兒,疏疏的彎著,總讓人有一種想吹吹的衝動。腦後的發邊,燙一個花再剪半個,讓其向內微卷,凸出張紅潤潤的臉。獨編的小辯兒順在耳邊,綴在梢上一朵嵌著珠子的藕荷色小絹花……事因難能,所以可貴,在米粒上雕出幾頭大象是藝術,而給大象身上塗滿米粒,無論如何說不上是本事。因此,她們就越發可愛了。

感覺中,這頭髮那麼優美地開在她們頭上,宛如一朵朵花似的招展,在陰沉的空氣里,開出某種嚮往。每一朵都那麼美麗,那麼神奇,使她們每一個都美得象天上吸風啜露的天仙,美得讓人恐懼,讓人不敢接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對頭髮就懷有一種特殊的情感,覺得它裡面有一種魔幻般的吸引力,象野草、莊稼一樣,具有生命,有自己的生生死死,只是寄居在人的身上,與人彼此獨立。很小的時候,和媽媽、姐姐一個床睡,手總要摩搓著媽媽光滑極了的頭髮,才能酣然入睡。媽媽有一次無意問我為什麼夜裡老揪她的頭髮,我沒回答,找了另外一個極小的理由,和媽媽莫名其妙地大鬧了一場。長大了,一個人睡在一張床,開始的好幾天,晚上總是睡睡醒醒,一點也不安穩。有時翻個身,手不由自主地一搓動,沒有那種滑潤潤的感覺,眼睛睜開來,窗外星月恬靜浮在天上,好象知道自己為著什麼,向著什麼閃爍。和它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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