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三

「哎呀,怎麼還沒好?」真嵐眼看躲不過,立刻轉了另一個話題。

「稍微再等一下。」白瓔回答,手上卻不停分毫,銀色的細針上下飛舞。

「還要再等?我的手腳都僵了……快四個時辰了啊!」真嵐愁眉苦臉地看著地上的零碎,抱怨著,動了動僵了的右臂。

「哎喲!」然而剛一動,金盤裡的頭顱立刻發出了一聲痛呼,幾乎跳了起來。

「跟你說別亂動,」白瓔將針上的細線銜在嘴裡,抹去右臂肩關節處剛扎出的一粒血珠,「我正縫到一半呢。你要是亂動,準頭一錯、這隻胳膊可就長歪了。」

「你縫的也太慢了一些吧?」空桑的皇太子嘟囔,「我都擺了一天的姿式了!」

白瓔嘆了口氣:「你也知道我從沒縫過人,所以難免要返工——不過,就算慢,總比把你四肢縫歪了好吧?」

真嵐鬱悶無比,只有閉上嘴。

白瓔重新低頭,全神貫注地飛針走線,將雙腿和右手一一縫到剛找回來的軀體上。

「好了,」半個時辰過後,她低下頭,湊過去用牙齒咬斷了長出來的一節線,抬頭微笑,「你來看看——我縫的還不錯吧?」

金盤上的頭顱俯身看著地上的那具無頭軀體,點頭讚許:「不錯,如此俊朗偉岸,總算恢複了我當年風采之萬一。」

「油嘴滑舌。」白瓔忍俊不止,捧起了剩下的那顆頭顱放到了軀幹斷口上,小心翼翼地比了一下位置,「好啦,只要把你的腦袋按上去,就算大功告成了。」

「那可得千萬小心,」真嵐憂心忡忡,「否則一針不準,就要被你毀容了。」

「先坐起來,」白瓔推了一下他,「躺著沒辦法縫。」

真嵐長長舒了口氣,地上無頭的身體忽地直了起來,活動了一下全身的筋骨。然而右手卻一直扶著自己的脖子,防止那顆頭顱從斷口上滑落。

等他坐好,白瓔扶正了他的腦袋,湊過頭去,小心翼翼地一針刺入肌膚下。銀針連著細細的線,將斷裂了百年的軀體重新縫合。她一針一針地縫合,回憶起百年來的種種悲歡離合,不由心中如刺。

「真嵐,」她低聲,「痛么?」

「還好。」那顆頭顱滿不在乎的開口,「就像被蚊子叮幾口而已。」

白瓔逐漸縫向了右肩一側,輕聲:「不,我是說車裂的時候。」

針下的肌膚忽然微微一顫。真嵐的聲音停頓了。她沒有抬頭,只感覺他的呼吸在頭頂上方微響。寂靜中,她拿著針的手也漸漸發抖:「那時候我不顧一切地飛奔,卻在城頭看到刑架套上你的身體,根本來不及阻止……」

「不要再說那些了……」真嵐喃喃,安慰,「不要再說了,都過去了。」

白瓔停下了針,低頭輕聲:「不……沒有過去。怎麼可能過去?這麼久了,我沒有敢和任何人說那時候我的心情……眼睜睜的看著你在我眼前被撕裂,眼睜睜的看著空桑被覆亡!你不知道那時候我有多害怕多後悔。我真的恨透了那個自己……」

「一百年來,只要我閉上眼睛,那一刻的景象就在眼前反覆出現。

「漫天都是血紅色……漫天都是血紅色!」

真嵐沒有說話,垂下了眼帘。

白瓔的針停在他右頸側,低下頭喃喃的說著,聲音和身體微微發抖,每一句吐出的氣息,都吹拂在他剛剛接合的肌膚上。真嵐的眼神忽然有微妙的改變,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抬起了右臂,輕輕止住了她渾身的顫慄。

——真好。如今他們,都有了一個真實的、可以觸摸的軀體。

「不要怕,」他輕聲道,安慰自己的妻子,「你看,你已經把我縫好了……一切都過去了。不要害怕,都過去了。」

白瓔沉默了許久,身子的顫慄漸漸平定。

「我親眼目睹過亡國的種種慘況,知道自己在少年時犯下了多麼可怕的錯。」她的臉貼在他頸側,聲音輕而堅定,「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發誓:要用剩下的所有生命來贖罪。」

真嵐的手臂微微一顫:「你一直太過於自責。」

「所以,真嵐,我會一直和你並肩戰鬥到重見天日的時候。」白瓔抬頭靜靜地看著他,眼裡有清澈的光芒,「這就是我的選擇,也是我的責任和宿命……你明白么?」

「嗯。」空桑皇太子低低應了一聲,眼神複雜,他明白她的意思。

「我早已做出了取捨——所以,請不要阻攔我。」果然,她看著他,終於開口,說出最艱難的那句話,「你應該知道,無論以前發生了什麼,但如今的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和蘇摩一起……你不該試圖考驗我,再把我推到他的身側。」

真嵐眼神忽地雪亮,鬆開了手臂,直視著她。

「不,」他開口,緩緩搖頭,「不是這樣的,白瓔。」

空桑皇太子側過臉,看著無色城上方蕩漾的水光,眼神寧靜:「不是什麼『考驗』,我只是希望你幸福罷了……所謂的宿命和責任實在是太沉重的東西,會壓垮你一生的夢想。」

低沉的聲音消失在無色城的水氣里。白瓔久久不語,將頭靠在丈夫的肩上,聽著胸腔內緩慢而有力的心跳,臉上忽然也是一片寧靜,心底澄澈如鏡——是,就是這種感覺……如此平靜如此祥和。和真嵐一起,總是能感到一種光明的、向上的力量,和在那個人身畔那種黑暗淪陷的感覺完全不同。

愛,其實就應該是這樣光明向上、相互提攜的吧?為什麼在那個人身側,她卻總是感覺到無邊無際的絕望和黑暗,簡直要溺斃其中,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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