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為了正確地判斷人的自然狀態,必須從人的起源來觀察人類,也可以說必須從人的最初胚胎的時期來研究人類。這儘管是一種很重要的方法,但我並不想通過人的連續不斷的發展來探討人的構造。因此,我不準備探討在動物的體系中人是怎樣從他最初的樣子,終於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我不想去研究,是否真地象亞里士多德所想的,今天人的長指甲最初不過是彎曲著的爪子;是否在原始狀態中,人也象熊一樣,周身是毛;以及是否最初的人由於用四足行走〔三〕,他的視線總注向地面,只能望到幾步遠,因而就決定了他的觀念的性質,同時也決定了他的觀念的範圍。我在這些問題上,只能作一些幾乎近於想像的籠統的猜測。比較解剖學現時還沒有多大的進步,博物學家的觀察也還不十分確切,因而不能以此為依據來建立一個健全的理論基礎。這樣,如果我不藉助於有關這方面的超自然的知識,也不去注意人類因為將四肢用於新的用途和食用新的食物而在內部和外部構造上必然會發生的那些變化,我將要推定人自原始時期以來,他的構造就和我今天所見的一樣:都用二足行走,都象我們一樣使用雙手作事,目光射向整個大自然,並用眼睛觀測廣大無邊的天空。
如果把這樣構成的一種生物,剝去了他所能稟受的一切超自然的天賦,剝去了他僅因長期進步才能獲得的一切人為的能力,也就是說,如果只觀察他剛從自然中生長出來時的樣子,那末,我便可以看到人這種動物,並不如某些動物強壯,也不如另一些動物敏捷,但總起來說,他的構造卻比一切動物都要完善。我看到他在橡樹下飽餐,在隨便遇到的一條河溝里飲水,在供給他食物的樹下找到睡覺的地方,於是他的需要便完全滿足了。
如果天然肥沃的大地〔四〕照原始狀態那樣存在著,復蓋著大地的無邊森林不曾受到任何刀斧的砍伐,那麼,這樣的大地到處都會供給各種動物以食物倉庫和避難所。分散於各種動物之中的人們,觀察了而且模擬了它們的技巧,因而逐漸具有了禽獸的本能。此外,人還有這樣一個優點:各種禽獸只有它自己所固有的本能,人本身也許沒有任何一種固有的本能,但卻能逐漸取得各種禽獸的本能,同樣地,其他動物分別享受的種種食料大部分也可以作為人的食物〔五〕,因此人比其他任何一種動物都更容易覓取食物。
人們因為從幼年時期就習慣於氣候的不正常以及季節的酷暑和嚴寒,因為在日常生活的鍛煉中獲得了耐勞的習慣,同時為了保衛自己的生命和獵獲物又不得不裸體地、赤手空拳地去對抗其他猛獸,或者為了躲避猛獸而不得不迅速逃跑,所以,人便養成了一種強壯的、幾乎不會變壞的體質。兒童一出世就承繼了父母的優良體質,並且用養成這種體質的同樣鍛煉來加強自己的體質,這樣便獲得了人類可能獲得的全部精力。自然對待他們,恰如斯巴達的法律對待公民的兒童一樣,它使那些生來體格健全的幼兒變成強壯有力的人,而使其餘的夭亡。這是和我們的社會不同的,在我們的社會裡,國家使幼兒成為父母的負擔,因而在幼兒未出生以前,就不分優劣地把他們置之於死地了。
野蠻人的身體,是他自己所認識的唯一工具,他把身體用於各種不同的用途,我們由於缺乏鍛煉,已不能象他那樣使用自己的身體了。因為我們有技巧,所以我們已經沒有野蠻人因實際需要而養成的那種體力和敏捷。假如已經有了斧頭,他還能用手腕去折斷那麼粗大的樹枝嗎?假如已經有了投石器,他還能那麼有力地用手投擲石頭嗎?假如已經有了梯子,他還能那麼輕捷地攀援樹木嗎?假如已經有了馬,他還能跑得那麼快嗎?如果一個文明人有充分時間把這一切工具收集在自己身旁,毫無疑問,他會很容易地戰勝野蠻人。但是,如果你有心觀看一個更不勢均力敵的戰鬥,使這兩種人赤身露體赤手空拳地較量一番,你馬上就會承認:具有隨時可以使用的一切力量的、永遠在準備著應付任何事故的、也可以說本身自始至終就具備了一切的那一個人,占著何等的優勢〔六〕。
霍布斯認為人類天生是大膽的,只想進行攻擊和戰鬥。另一位著名的哲學家的想法則恰恰相反,這位哲學家認為(康貝爾蘭德和普芬道夫也同樣地斷言說)沒有比在自然狀態中的人更膽小的了,他一聽到輕微聲音或望到微小動作就嚇得發抖並準備逃跑。這種情形對於他所不認識的事物來說,可能是真實的,我也決不懷疑,當任何一種新奇景象出現在他眼前,而他不能分辨這種景象到底對他本身有益或有害,也不能把他自己的力量和他要冒的危險加以比較時,他會被嚇倒的。但這種情形在自然狀態中,畢竟是很少見的。在自然狀態中,一切事物都按照單調的方式進行著,而且大地上還輕易不會發生由於聚居人民的情慾和任意行動而引起的那種突然的、繼續不斷的變化。可是,分散地生活在野獸中間的野蠻人,很早就和野獸進行過搏鬥。因此,他很快就同野獸作了比較,當他逐漸感覺到他在機巧方面勝過野獸的程度,遠遠超過野獸在力量方面勝過他的時候,他就知道不必再懼怕野獸了。如果讓一隻熊或一隻狼去和一個粗壯、敏捷、勇敢(所有的野蠻人都是這樣)而用石頭和棍子武裝起來的野蠻人搏鬥,你將會看出,至少是雙方都有生命的危險,而且經過許多次這樣的試驗之後,素來不愛相互攻擊的野獸,也不太願意對人進行攻擊,因為它們終於會發現人和它們是同樣的兇猛。至於有些動物,它們在力量方面勝過人的程度,確實超過人在機巧方面勝過它們的程度;那麼,人在它們面前,就同其他比較弱小的動物處於相似的情況,而那些比較弱小的動物並未因此不能繼續生存下去。而且人還有一個優點,即:奔跑起來人和其他動物同樣敏捷,並且可以在樹上找到一個相當安全的避難所,當他和野獸相遭遇的時候,可以到處利用或隨時離開這種避難所,因而可以自由選擇逃避或搏鬥。再說,無論哪一種動物,除非在自衛或特別飢餓的情形下,好象都不是天然就好和人搏鬥的,也決不會對人表示那樣強烈的反感,這種反感好象是在宣示某一種類已被自然註定要作另一種類的食物似的。
另外有一些更可怕的,沒有適當方法可以防禦的敵人,那就是幼弱、衰老和各種疾病等天然缺陷。這些都是人類的弱點的悲慘表徵,其中前兩種是各種動物所共有的,而最後一種主要是在社會中過生活的人所具有的。關於幼弱問題,我曾觀察到,在人類中母親無論到什麼地方都可以攜帶她的幼兒,因此她餵養幼兒,就比起必須忍受疲勞不停地來來往往,一面尋找食物,一面哺乳或餵養幼兒的許多母獸便利得多了。固然,如果母親一旦死亡,孩子便很有跟著死亡的可能,但是這種危險,是其他無數種類的動物所共有的,因為這些動物的幼小在長時期內不能自己尋覓食物;而人類的幼弱時期雖然較長,但生命也比較長,因此,在這一點上,人和其他動物差不多是相等的〔七〕,雖然在幼年發育期的長短上、幼兒數目的多寡上〔八〕,還存在著別的規律,但這不是我所要研究的問題。在老年人方面,他們活動和出汗的機會都減少了,食物的需要也隨著尋找食物的能力而減少。由於他們所過的野蠻生活,使他們不會得風濕病和關節炎,而衰老又是一切痛苦中人類最無力解除的一種痛苦,因此,老人們終於無聲無息地逝去,不但別人不會注意到他們的生命的結束,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會意識到自己的死亡。
關於疾病,我決不重複大多數身體健康的人所發的反對醫學的膚淺荒謬的言論。但是我要問一問是否有某種確切的觀察,使我們可藉以斷定:在醫術最被忽視的地方,比起最注意研究醫術的地方,人的平均壽命要短一些。倘若我們自己給自己造成的疾病比醫學所能提供給我們的治療方法還要多的話,那應當怎樣解釋呢?生活方式上的極度不平等,一些人的過度閑逸,另一些人的過度勞累;食慾和性慾的易於激起和易於得到滿足;富人們過於考究的食品,供給他們增加熱量的養分,同時卻使他們受到消化不良的苦痛;窮人們的食物不但粗劣,甚至時常缺乏這種食物,以致一有機會他們便不免貪食,因而加重腸胃的負擔;徹夜不眠以及種種的過度;各種情慾的放縱,體力的疲勞和精神的涸竭;在種種情況下人們所感受到的無數煩惱和痛苦,使他們的心靈得不到片刻安寧。這一切都是不幸的憑證,足以證明人類的不幸大部分都是人類自己造成的,同時也證明,如果我們能夠始終保持自然給我們安排的簡樸、單純、孤獨的生活方式,我們幾乎能夠完全免去這些不幸。如果自然曾經註定了我們是健康的人,我幾乎敢於斷言,思考的狀態是違反自然的一種狀態,而沉思的人乃是一種變了質的動物。當人們想到野蠻人——至少是我們還沒有用強烈的酒漿敗壞了他們的體質的那些野蠻人——的優良體質時,當人們知道他們除受傷和衰老以外幾乎不曉得其他疾病時,我們便不得不相信:循著文明社會的發展史,便不難作出人類的疾病史。這至少是柏拉圖的意見,他曾根據波達利爾和馬卡翁兩人在特羅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