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迷霧 第十二節

鍋里煮的是今年的第一批苞米,老頭又去地里折了幾個,就算三人的晚飯。

啃著新鮮清甜的苞米,喝著山泉煮開的茶,一抬頭便見滿天星辰,鳥兒飛過時扑打翅膀的聲音是那麼清晰,這一切都讓鍾藎覺得新奇,可不知為什麼,她沒有一絲陌生感,彷彿很久之前她曾來過。

草棚里只有一張簡易小床,早早鋪了席子,被子潮乎乎的。老頭很大方,把床讓給常昊和鍾藎,他在灶旁靠一靠。

常昊說我陪你吧!

關門出去前,他小心地把擱在窗台上的馬燈挪到門邊,這樣子棚里光線暗些,方便入睡。然後,他把外衣脫了,墊在被子下面。

他胳膊受了傷,做起來不免笨手笨腳的,但他的神情卻是一絲不苟的。鍾藎歪著頭看他,沒有去幫他的忙。

常昊給她盯得不自在,微窘地說道:「我就在外面,有什麼事你喊一聲。」

鍾藎笑了笑:「其實你骨子裡也是一個細膩的人。」

「我……生活在文明世界,作為男人,做這些是應該的。」當然,他以前沒為某個女人做過,但他有天賦。

「謝謝!」

常昊擺擺手,迅速而又慌張地閃了出去。

昏暗的燈光,發黑的棚頂,鍾藎在床邊坐下,身上的每寸肌膚都在叫囂著累,精神卻有點不平靜。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凌瀚。如果今天陪她來的人是凌瀚,她會捨不得睡的,要和他依偎在星空下說一夜的話。說些什麼不重要,他總會微笑地聽著,輕撫著她的手臂,吻吻她的鼻尖,啄啄她的唇,過一會發出一個語氣詞,代表他非常專註。

這麼安寧的夜晚,察覺不到時光的流動,十指緊扣,聽著彼此的心跳,不想昨天,不想明天,彷彿天已老地亦荒。

說不清的唏噓在心頭。

這晚上,鍾藎又一次夢到凌瀚。

他像是在龍口鎮,又像在某一個陌生的村莊。她向他走過去,他看著她的眼神那麼無奈、悲痛、絕然,他讓她走,說不想見她。她哭了,說我走了這麼遠的路,你不可以這樣殘忍。他說真正殘忍的人是你。她問為什麼?一陣山霧襲來,他不見了。

鍾藎醒了,懷裡抱著常昊的外衣,門外靜悄悄的。

驀地,門被輕輕推開,她忙閉上眼。感覺到常昊走到床邊,低頭看了看她,把被子輕輕拉上。

他沒有立刻走開,而是又站了一會。

他們已經算非常熟悉的,但今夜,她看起來好像是有點不同的。他又說不出是哪點不同,就是平白無故地讓他心亂、血液發燙,心中塞滿了異樣的感覺。

他忍不住一次次跑進屋看她,多一次,心就跳得更快一點。他沒喝什麼酒,卻連耳背都紅了。老頭問他們是不是新婚?他義正詞嚴地回答他們只是同事,可聽著這話非常的假。

他悄悄伸出手摸摸她的額頭,清涼涼的,滑滑的。她眉皺了下,他受驚似的縮回手。

四周安靜極了,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重,在這靜謐的夜裡像拉著風箱。他愕然地發現,心裡潛藏著一個陌生而又巨大的衝動,他想把她抱起,緊緊地。

他又一次慌亂地跑了出來,讓夜風吹了好一會,才慢慢恢複了正常。

朦朧之中,天亮了。

棚外的人、棚里的人,都吁出一口長氣。

老頭已經下地幹活了,給兩人又煮了一鍋苞米。常昊領著鍾藎到山澗簡單梳洗了下,他們像往常一樣說話,但是眼神沒有一點交會。

吃完苞米,兩人就急忙上山。山中有被路人踩過來的小徑,彎彎曲曲伸向山林深處。常昊走在前面,折了根樹枝,邊走邊拍打著兩邊的灌木叢,給蛇蟲提個醒。鍾藎也不敢大意,集中精力跟上。

一共翻了三座山峰,站在半山腰,看到山下炊煙裊裊的房舍,兩人都已是汗如雨下。

常昊回過頭看鐘藎,「終於到了。」

鍾藎頭髮濕濕的黏在額頭,她疲倦地舔舔乾裂的唇,「是呀,我都快體力透支了。」

常昊汗濕的掌心在衣襟上蹭了蹭,然後朝她伸過去。

鍾藎搖搖頭,「你還受著傷呢!」

「再受傷,我也是個男人。」他的手固執地舉在半空中。

鍾藎猶豫了下,落落大方把手遞給了他。他們之間已經有點彆扭了,如果她再刻意迴避,那麼以後就無法自然相處。就當什麼都沒察覺吧!

常昊也沒多想,只是下坡非常謹慎。那條傷臂彷彿滋生出無窮的力量,一點也不疼了。

下灣鎮說是鎮,實際上是個山民的聚集點,大部分人家都分居在山裡各處,鎮頭到鎮尾,數得過來幾戶人家。

常昊向鎮頭一戶人家打聽,這裡有沒有一戶姓凌的人家。山民愣愣地看著他,他忙加了一句,他家有個姑娘做教師的。山民笑了,呶,就是他家啊!

這家院中曬著幾大匾藥材,大門敞著,兩人在門外叫了聲,沒有人應答,走進去,屋子裡也沒有人。

難道上山採藥去了?常昊自言自語。

鍾藎四下看看,目光落在牆上的一個照片框上。

照片框是紅木做的,古色古香。裡面放的照片大部分是黑白的,有些都發紅,裡面的面容都模糊了。有幾張是彩色的,有一對年老夫婦抱著一個男孩,有男孩背著個小書包站在院中拍的。拍的時候迎著光,男孩眼微微眯著,一對濃眉輕擰著。最後一張是一位三十多歲女子和男孩。男孩長大了些,眉宇間的英氣遮都遮不住。可以想像日後他是多麼的俊朗陽光。女子沒有看向鏡頭,而是俯首凝視著男孩,表情溫柔、憐愛。

「這男孩和戚博遠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常昊沉吟道,「他……還有一個孩子?」

鍾藎緩緩閉了閉眼,倏地一下,用力睜開。

她把照片從下向上,又看了一遍。

「鍾藎!」常昊看著鍾藎身子突地往後倒去,他衝過去,伸手扶住。

黑暗還是像座山壓過來了。

在杭城,她以為是錯覺,除了年紀不同,天下怎會有這麼相像的兩人呢?

在江州,他蹲在她面前,對她說:把孩子打掉吧,他不會希望有我這樣一位父親的。

誰在她耳邊說過:心理學家就是一瘋子。

她走了這麼久,走了這麼遠,找的就是這一個答案么?

沒有人回答,黑暗越來越深,鍾藎兩眼一閉,失去了知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