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迷霧 第八節

常昊以一貫的不動聲色敘述著自己對現實的妥協:這個世界是塊偌大的田野,在什麼季節開什麼花、長什麼谷,都有規律,你要是想反季節生長或者超前,就成了根雜草。

鍾藎想作出一幅理解的樣,但她還是不厚道地笑了。常昊那囂張的個性、混凝土一樣生冷的臉,她以為是寫不出「妥協」這兩個字的。

「你呢?」律師的問題從來就不溫婉。

「我沒有什麼故事。」笑意像流光,轉瞬即逝。其實在這樣的夜晚,在做了個夢之後,很想找個人傾訴。

常昊不是好的對象。

常昊一下子以為遇到了知已,不禁大發感慨:「我認為在我們這個年齡,用大段的時間來了解、戀愛是無意義的。熟悉一個人並接受,三個月就夠了。所以不用那麼著急。」

鍾藎微微皺眉,做這人的女友,有一顆地球人的心臟是不夠的。

「你不認同我的話?」

鍾藎忽覺困意襲來,困意中添了幾分涼意。內心掙扎了幾分鐘,說了句掃興的實話:「我想回去睡了。」

「嗯,一起睡吧!」

鍾藎僵在原地。

常昊隨即反應過來,「我的意思是我們……房間是同一方向,我也困了,一起走。不,我再呆兩分鐘,你先走。」越說越怪怪的,索性沉默。

「晚安!」鍾藎抬頭看看天。雨停了,雲被風吹散,夜空中出現了幾顆星星。

常昊懊惱地去摸口袋,剛剛一看到鍾藎房間的門虛掩著,匆忙跑出來,忘了拿煙。此刻,很想抽幾口的,緩緩心中莫名的無力。但這樣的無力讓他不覺得挫敗,反而有幾份期待。

雨過天晴的第二天,天空像水洗過一般,潔凈得發亮。兩岸岩壁聳崎,灘多流急,不時可以看到一兩座掩在山巒間的房屋,山徑上有背著柳筐的山民和奔跑的小狗。平台上的遊客多了起來,拍照、談笑,認識和不認識的全紮成了堆。

鍾藎和常昊上來得晚,她先陪常昊去醫務室換藥包紮。

一條裝滿木頭的大船與旅遊船擦身經過,船老大揮揮手,黑紅的臉龐憨憨地笑著。鍾藎察覺到身後有兩道目光戳了過來。她回過頭,沒有捉住。她沒有出聲。不一會,那種感覺又來了。她沒回頭,和常昊說著和三峽有關的一些典故。

船停靠一個小碼頭,有些遊客在這裡上岸。碼頭上戴著民族頭飾的小姑娘在賣茶葉蛋、烤得金黃的小魚。剛摘下來的櫻桃裝在竹籃里,令人心動難耐。

「那個櫻桃看著很好吃,我去買點。」鍾藎和常昊說了聲。

「還要什麼嗎?」秤好櫻桃,她抬起頭問常昊。

目光准准地扣住了那兩道來不及躲閃的視線,似曾相識的一張麗容。腦中靈光一閃,鍾藎突地就想起了這是那天在酒店電梯前遇見的和湯辰飛一起的年輕性感女子。

女子慌亂地轉過臉。

很奇怪,當時只是匆匆一瞥,鍾藎竟然記住了這位女子,而這位女子顯然也認出鍾藎了。

鍾藎故意裝得稀鬆平常,就像沒察覺到什麼似的。那個女子的視線又幽幽地瞟了過來,帶了些怨氣,帶了些恨意。

她去洗手間洗櫻桃,水滿溢到池邊,常昊把水籠頭關了,她才啊了一聲。

「說說吧!」律師很善於發現問題。

鍾藎咬了咬唇:「我在船上看到了一個認識的人,她沒過來向我打招呼。」

「你主動招呼好了。」

「我一看她,她就躲開。」

「她和戚博遠案子里涉及到的人扯得上關係么?」

鍾藎沉思了一下,點點頭。付燕是湯辰飛的繼母,這個女子是湯辰飛的誰,她不知道,但肯定很熟識。

常昊朝艙外看看,碼頭上還有遊客圍著小販們在討價還價。「我們立刻下船。」

「為什麼?」

「我想重慶碼頭說不定已經有人在等著為我們做導遊了。」

鍾藎相信湯辰飛是有這個本事的。上一次出行,她就見識過他盯人的法力,所以這次她才停用手機。如果付燕和戚博遠有什麼關係,湯辰飛只是她的繼子。從湯辰飛話語中聽得出,湯辰飛對付燕並沒多少好感。他這樣子緊迫盯她的動機是什麼?

永遠不要相信一個熟男會像青春少年一樣去瘋追一個女孩。

閱歷,讓男人豐富,但同時,閱歷,也讓男人的激情慢慢退卻。

湯辰飛不僅是熟男,還是花花大少。伊始,她就嗅出他做秀的味道。

處處都是迷霧。

兩人夾在人流中上了岸,旅遊船慢慢離開碼頭。鍾藎用手遮住正午直射的陽光,看到那個女子張望著江岸。陽光鍍亮了女子的周身,如同一個發光體,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上岸走了一會,便是個小鎮。常昊說先吃午飯,然後打聽怎麼坐車去宜賓,不去重慶了。

小鎮倚山而建,只有一條街道,再去任何地方都得上坎下坡。兩人爬了幾百級台階,在一座石橋邊,看到一家還算乾淨的麵館。

常昊買了兩碗面。

面端了上來,把鍾藎嚇了一跳。碗大得像個小面盆,整張臉都可以埋進去。熱氣繚繞的湯麵上漂著一層厚厚的紅油、碧綠的蔥花、嫩黃的薑絲,大塊鮮紅的牛肉,切得薄薄的,裹在油湯里。

常昊挑起一筷面,立時一股鮮辣染遍舌尖,又迅速滲到五臟六腑,把這幾夜吸在骨子裡的濕氣全逼了出來。「真好吃!」眼皮一抬,發覺鍾藎看著面出神。

他怔了怔,把自己的碗推開,拉過鍾藎的碗,用力吹著繚繞的熱氣。

鍾藎心頭一顫,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那一年,那一天,在江州的永和豆漿店,凌瀚為她吹去鮮肉餛飩上面的熱氣……

常昊沒覺得這行為有多親昵,不知是抱怨還是責怪,「這面在城市裡是吃不到的,趁熱吃味最正。你要入鄉隨俗。好了,現在不太燙了。」

鍾藎催眠般的挑起幾根面,起初辣得受不了,三兩口下去以後,舌尖變得麻木,漸漸不覺得辣,鮮味逗引著口沫湧泉似的,嘴裡滑溜著,不知不覺將小盆似的一碗面全吃了下去,只余了點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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