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獵鹿人 第四節

「你哪都不準動,我現在就過去,等著哦!」

也不等鍾藎回應,花蓓就掛了電話。這就是花蓓作風,不給對方拒絕的餘地,風風火火。

抬腿邁過油漆駁落、中間已經被無數次的腳踏磨得發光的露出木頭本色的門檻,慈祥而又威嚴的釋伽牟尼佛高高在上。一個導遊正在講解和雞鳴寺有關的傳說,遊客們聽得津津有味。

鍾藎繞過他們,雙手合掌,欠了欠身,經過一道迴廊,她去了韋馱殿。

韋馱是一位威風凜凜的將軍、英氣逼人。傳說中,曇花是花神,他是每天護理她的園丁。兩人相愛了,這下惹惱了玉帝。玉帝懲罰花神一年只能開一次花,美也只一瞬。園丁則被送去出家,侍佛修心,徹忘前緣。很多很多年之後,這位已更名為「韋馱」的園丁果然忘記了花神,只一心向佛。而花神總是選擇每年韋馱下山來採集朝露的時候,來完成這一年的綻放。一年的精氣神,曇花自然開得格外美艷,但是韋馱始終沒有記起她。

也許情愛流過,終會留痕。只是記起又能如何?

記起,不如記不起吧!佛終是比凡人滲透得清。

出了韋馱殿,來到觀音廟,看到有人在上香,鍾藎嫌煙味嗆人,她拐彎向東。花蓓是游擊隊員,來得真快。在胭脂井那兒,兩人遇上了。

「我操他奶奶的,操他八輩子祖宗,讓他走路給車撞死,下雨天給雷劈死,講話被口水噎死。說我和有婦之夫拉拉扯扯還差不多,怎麼能往你身上潑髒水?你是個笨蛋,是個傻瓜,為了一個男人輕飄飄的一句『我愛你』,一等就是三年,要是有那樣的悟性,至於現在還單身著?」

花蓓揮舞著手臂,激動得口水直濺。

鍾藎啼笑皆非,不知這是誇還是貶,「喂,佛門凈土,不準罵人。」

花蓓冷笑,指著胭脂井說道:「凈什麼凈,這井是陳後主與張麗華和孔妃嬪的藏身之所,不幸,卻被隋軍發現。那個陳後主,荒淫無度,視臣民為草芥。所以這進又叫辱井。我在這吼,就是讓菩薩聽見,不要整日在這逍遙閒蕩,要懲惡揚善。」

鍾藎嘆氣,推了她去茶室喝茶澆火。

山泉泡就的茶,聞著就沁人心脾。花蓓連著喝了兩杯,情緒漸漸平息了,一雙杏眼骨碌碌轉個不停,「幹嗎跑這裡來?」

鍾藎笑道:「不是都說過了嗎,來這遊玩。」

「你不是一個曠工的人。」花蓓低下頭,有些羞愧地笑了笑,「我該早點給你打電話,只是需要點膽量。謠言止於智者,真正了解你的人,不會相信那些的。報社的稿子我也壓了,網上的東西過兩天就沒人看了。你別怕。呵——友情和愛情一樣,都要經歷風雨,只會變得更堅韌。我真是小雞肚腸,都覺得不配做你朋友。」

鍾藎握住她的手,閉了閉眼,「什麼都不要說,我們喝茶。」

「你沒吃飯吧!」花蓓從包包里拿出一個紙袋,裡面裝著幾個麵包,「這是素食,不犯清規。」

鍾藎這才覺得餓了,也沒推辭。但她只勉強吃了一隻,然後就再也吃不下。花蓓背過臉,暗暗嘆氣。

喝完茶,兩人又去逛了藏經樓和念佛堂。藥師佛塔,不對遊人開放,兩人就在塔下面轉了轉。

花蓓是耐不住寂寞的人,她嫌寺廟太肅穆,太拘束,但看鐘藎興緻高的樣,她就按下性子陪著。

多年的朋友,她是懂鍾藎的。越是不開心的時候,話越少。

玩到四點多,鍾藎說我們走吧,花蓓緩緩吐了口氣。

山林暮色早,樹木早早蔽住了日光,迴廊之間已經有點暗了。遊人都已離開,一個年輕的女尼在打掃院落,樹梢間,小鳥吱吱喳喳地叫著。

下台階時,鍾藎不住回望,惹得花蓓更是緊張,連忙扯著她往下跑。

走到山門的時候,鍾藎發現和她同過車的啞巴站在一個小賣部前。啞巴周身都被樹蔭遮著,不經意看,真不會發現。

鍾藎卻一眼就看到了。

她停下腳步,「花蓓,你先去車上等我。」

花蓓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是認識的人嗎?」

鍾藎點點頭。

「那我和你一塊去打個招呼。」花蓓擔心節外生枝。

「不用,我就說幾句話。如果這點小事能壓倒我,那我現在肯定不是站著,而是早就在地上趴著了。」

花蓓看看她,「最多半個小時。」

「四十分鐘。」她討價還價,把花蓓逗樂了。

花蓓走了,她朝啞巴走過去。啞巴眼神黯了黯,把身子往後又縮了縮,這下,鍾藎是看不到他臉上的任何神情。但從他重重的呼吸聲中,她感覺到他的心情不太穩定。

鍾藎微笑招呼,拂了拂啞巴身邊的一塊青石,坐了下來。啞巴倏地握起雙拳,不知是緊張,還是局促。

無形的壓力令他全身都緊繃了,他想走開,腿卻如千斤重,一點都邁不動。

又一記鐘聲回蕩在山林上空,是尼姑們要吃晚膳了,還是要祈禱。當佛寺成為旅遊景點,不知不覺,一些規律默然跟著改變。

當最後一個音符消失在半空中,鍾藎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其實一個人的生活也沒想像中那麼可怕。你看這裡的人,她們也是父母孕育,有兄弟姐妹,說不定也經歷過愛恨情愁。但此刻,她們靜如止水,安然地與清燈古佛相伴,默守著日升月落。一天一天就這樣過去了,談不上悲,也談不上喜。誰能說這樣的人生沒有意義?」

她微微側下頭看向啞巴,啞巴目光中充滿痛楚糾結。

「我沒有安排自己人生的權利,我還是要戀愛、結婚、生子,這是我的義務,也是不可逃避的責任。人為什麼要戀愛呢?不是耐不住寂寞,也不是害怕孤單。在合適的年齡戀愛,你才是社會上一個正常人。戀愛,不僅帶給我們心動的感覺,更多的是讓我們獲得一份安全感、一份社會尊重感。」

如果她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男友,哪裡有機會讓有心人拍下那張照片?鍾藎自嘲地撇嘴。

啞巴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暮色越來越深了,最後一絲餘暉在視野里一點點褪去。

鍾藎打開包包,從夾層里摸出那隻追蹤器,啞巴的臉色突然大變。

她端詳了一會,手抬起,「凌瀚,你已經沒有愛我的資格,那麼,別再偷窺我的人生,因為那和你無關。」

這張臉黝黑粗獷,被濃密的鬍鬚遮去了大半的面容,頭髮蓬亂如雜草,衣衫又皺又臟,一時間,即使覺得他似曾相識,但絕不會認為是自己所熟知的某人。

幾次相見,要麼是遠遠的看一眼,要麼就是暮色四起時。

這樣的一個人在腦海中不會停留很久的。

可是他錯了,她是鍾藎,不是別人。她曾是他最最親密的人,他的氣息,他抽煙的姿勢,特別是他的眼神,哪怕是在人群之中,她也能第一眼就認出他來。

他告訴過她,有時為了挖出罪犯的同夥與老窩,他會喬裝成最不起眼的人跟蹤罪犯。她問是不是易容術,他大笑,我還江湖大俠呢,沒那麼誇張,稍微弄下就可以了。

看守所前的驚鴻一瞥,她慌亂地掩飾住了。

花蓓說她是個傻瓜,是個笨蛋,為了他臨走前的一句「我愛你」,她在江州等了三年。

是的,她又犯傻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